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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帝王风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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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城刚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谢无忧撑着剑,拨开身上的残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撑着身边松树枯老的枝干,有些茫然的往四周看了一眼。
这是……
眼前的景物有些陌生,细看之下却又觉得熟悉。
这里仿佛是浔城。
当年为了响应新阳起义,她便跟着在浔城揭竿为旗了。
这是她的老家,怎么能记错呢。
谢无忧舒了一口气,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回了浔城。
她拿起手中的剑,细细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剑柄处瞧见了“无忧”两个有些生涩的手刻字迹。
这把剑名叫无忧,是在浔城时宗申作为生辰礼送她的。
无忧剑。
这是……重活了一世,又回到了她和宗申最开始的时候么?
谢无忧在想起宗申这个名字时,脑中的思绪滞了滞,往后几年的时光都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过了起来。
周天子失德,天下大动,民不聊生。新阳县令起义后,各地纷纷响应,宗申与她商议好,便也在浔城打起了“谢家军”的名头。
后来打过清江县,攻入三江,她率谢家军割据江北,与新阳起义军、红巾军一道,三足鼎立,彻彻底底的架空了当时的周天子。
她们三人的军队,也一道成了当时天下三支最有力量问鼎的队伍。
当时有多少人看好她们呢?
大约有——
谢无忧眯了眯眼睛,旋即她反应过来,如今不用眯眼也看得清了。
当年因为一直劳心费神,她在做了宗申的皇后后,添了视物不清的病症,总得眯着眼睛才能看到一些影子。
太医们开了数贴方子都不见缓解,后来她便也不再操心这件事了,总之掌管这天下的人是她最信赖的宗申,后宫的事情分给了两个贤惠温柔、知书达理的贵妃,出行有宫人与步辇,怎么看她这点病症都不会影响什么。
无非是看不大清楚罢了。
谢无忧冷笑了一声。
是啊,看不清楚,就连老天都在变着法儿的提醒她,她这双眼睛,倒不如瞎了的好。
她曾是这天下闻名的谢将军,横槊临江,文武双全,进可于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退可饮酒赋诗拈花一笑。几乎天下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她何时能入主金銮殿,可她偏偏在大功告成之日,将到手的权势,拱手让给了宗申。
呵,宗申。
经过一世,如今再想起来,宗申与她的情意绵绵都似做戏一般,就连她一颗真心都显得无比可笑了。
谢无忧将手中的剑插在雪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你恨吗?”
谢无忧耳边没来由传来一道声音。
她仰起头往四周看了看——怎么会有人呢?应当是不会有人的,在她的记忆里,今日她受伤昏迷在雪地之中,是宗申把她带了回去悉心照料,日夜相处,宗申的细心与体贴叫她觉得感动,竟自这日起,就生出了“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念头。
“不用看了,这里没有别人,我是系统……不过用你们的话来说,我或许也可以叫做你的心念。”
江若叹了一口气。
《一朝为后》是她开始着手写论文后看的第一本大女主言情,因为是第一本,自然也看得比较认真仔细,因此对于男女主的事业线和感情线也记得清清楚楚。
先不说宗申渣不渣,总之谢无忧是挺可怜的。
霁月光风、天下无双的谢大将军,一朝入了皇城,便成了死在阴谋算计之下的可怜皇后。
更可悲的是,若非她利用系统的职权,谢无忧有了这一世重生的便利,只怕连这点冤屈与可怜都会深埋地下,没人能替她伸张。
谢无忧死后,宗申誓不立后,但三年一次的大选从未落下来过。
就连暗中在药里添东西的两个贵妃,也经年来盛宠不衰,家中鸡犬升天,好不荣耀!
天道果真有轮回吗?
怎么他们明明是恶人,却享尽了善果。
“我恨。”
谢无忧微微回头,看着插在雪地中的剑。此时无风,剑锋清寒,与雪地的凉意遥相呼应,浑若一体。
她自是该恨的。
她这一生坦荡无私,无论做什么事都对得起天地神明,可偏偏到了最后,被人负,被人欺,被人误。
她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今日你重回浔城,便是老天要给你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江若背着她在其他小说中看过的系统金句,一丝不苟道,“谢无忧,你这辈子,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杀了宗申。”
谢无忧直直盯着那把剑。
浔城是谢家军的开始,也是她和宗申的开始。
那把剑此刻就像是一面镜子,清冷的光照出了她与宗申牵扯缭乱的情丝。
上一世她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一心为他,最后却连命也给了她。
“不仅仅是杀了他,只一个宗申,并不能改变你人生的命数。上一世你为情所困,今生若不能定下自己该做什么,那便还是会为情所困、被情所伤。”
江若叹了一口气,“谢无忧,你要把你上辈子失去的,都夺回来。”
“我失去的……”
谢无忧怔了怔。
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谢家军。
宗申登基后,为着天下安稳,劝着她交出了谢家军的军权,明面上对她说会好生安置她们,私下却借着各地山洪、地动、匪贼的名头,一次次把她们送入涉险之地。
自然,谢家军死伤惨重,元气大损。
她还失去了阿蛮。
阿蛮早就对她说过宗申为人虚伪可怖,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深交,更别提朝夕相处。
只可惜陷入爱情中的人都是盲目的,那时她觉得阿蛮太片面,就因为宗申无意间踩死了她的鹦鹉,便日日不依不饶,试图拆散她与宗申这样一桩郎情妾意的好姻缘。
后来她视物不清,太医给了个方子说要用到大金山巅的雪莲,还特意提醒要是雪莲丛里第三朵、莲瓣洁白无瑕才行。
阿蛮觉得男人们不够细致,生怕他们数错了雪莲花,或是摘回一片不够无暇的叶子影响了药效,于是便自告奋勇,只身前往大金山去了。
那一路会遇到什么,如今谢无忧都想不到。
只是,她至死都没能再见到阿蛮一面。
她甚至……还失去了皇位。
谢无忧的心颤了颤。
她是个要强的人,自小就不服输,家中姐妹日日涂脂抹粉的年纪,她心里就已存了一个不可与外人说的梦。
天子昏庸,自有能者为王。
在大家都草草度日的时候,她搜罗来各种兵书与战策,认真复盘着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她研究排兵布阵,也苦练搏杀技法——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在为了那至高之位做准备。
可是,在她遇到宗申后,她改变了主意。
天子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出身乡野,未曾见过,只是从书上看来,天子该是宗申这样清雅随和的人才是。
自从与宗申在一起后,她没有哪一天不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血腥残暴,太过于粗鲁,即便念得出几句诗,也永远都说不出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因而这样的她,是不是其实是不配当一个天子的?
是否连想一想都是不应该?
越是与宗申相处,她就越是自卑。
这种自卑是没来由的,好像就连站在宗申身边,都是在玷污他的纯净洁白。
她失去了皇位。
上一世她尊宗申为帝的时候,大约心里也是有过不甘的,可因为爱意更甚,她生生压下了这许多不甘,扬起笑脸,带着谢家军,一起单膝跪地,尊请宗申即位。
所以她从来都不敢想。
不敢想,不能想,生怕多想一秒就会反悔。
如今想来,虽已隔了世,但呼吸间带起胸腔里的隐痛,还是叫谢无忧想起了最后,她尊请宗申即位的卑微模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留住他。
哪怕需要与旁人分享,哪怕需要用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来换。
“我……失去了朋友,甚至还失去了天下。”
谢无忧看向远处,目光所及,此刻所属周天子的疆土,曾可以都是她的。
“那就先立一个小目标。”
江若循循善诱,“这一次,护住朋友,拿回江山,杀了宗申。”
“好。”
谢无忧微微合住眼睛,将江若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世,我要护住朋友,拿回江山,杀了宗申。”
“无忧——”
一道男声远远传过来,谢无忧回过头,果然瞧见了尚是少年时的宗申。
他正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因为大雪阻拦,动作实在有些笨拙,“无忧,我听她们说你去探军情了,这么久还不回来,生怕你遇到——你受伤了?”
宗申握住谢无忧的手臂,焦灼的眼神里蔓上了些心痛与不可置信,“这这……怎么这么多血,这里离我家近,你先不要回营帐了,今日跟我回家,我去抓只鸡,再去城里给你找个大夫……”
谢无忧听着这些话,纵然听过一次,然再听到,还是会为这话里的关切动容。
她抽出手臂,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