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鳞片》朱珑草

1、清晨市集

　　朝霞微褪的时间，晨露早已散尽，空气中却还隐约漂浮着一层雾般的水汽，草叶与浆果的混合芳香化为清新的提神剂，钻进睡意沉沉的脑袋。植物欣喜地摩挲着叶片，期待着过后会下一场可口的雨。今日漂浮着的云块颜色格外艳丽，像一满罐橙红色的颜料被打翻了似的，泼了天边一大片。
　　若是凝神细听，则会发现雨林的风声中掺杂了一些极低的沙沙细语。声音来源很密集，微小的音量随着风的起伏而似有似无，如同细密的波浪，每当旧的一波消下去，新的一波就会紧接着跟上，在晨起之人因困倦而半阖的眼眸底下上演乐此不疲的传话游戏。
　　“今天乐雨爷爷没有起来吊嗓子！是不是又赖床啦？”
　　“乐雨爷爷只是老糊涂了吧，记不清时间啦。”
　　“他什么时候出来呀，集市都要开始啦。”
　　“不管他出不出来集市都会照样开始。”
　　“那不一样，有乐雨爷爷报早的集市才算是真正的集市。”
　　树冠丛中传来一声轻咳，底下的细语声倏尔集体一顿，继而换成了一片清脆的铃响。这片雨林中的树木大都格外粗壮，需三四人合力才能勉强抱住，而其中一棵巨木的叶片突然抖了抖，露出了一小片钴蓝色的衣角。良久，才有一个身着华丽服饰的身影从叶丛中缓缓滑出，那人整了整自己的衣袍，流窜着白雾的朦胧晨光下，衣领处的繁复纹饰像是镶上了金片，拢了一层温和的浅光。
　　一大早这人就拿着一个烟斗，斜倚在一段树枝上，金属制的烟斗同样雕工精美，被一双细腻的手托着，时不时送到唇边嘬吸。
　　“今早不会下雨。”说话的人吐出一口白烟，嗓音低沉流转，然而其本人似是犹在梦中，乌亮的眼睫下端有两片天蓝色的羽斑，仔细一看似又带了点隐隐的紫。
　　他话音刚落，树底下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哀嚎，方才那些沙沙细语声也正是从此地传出，只不过此时音量倏然大了许多：“怎么会这样！我好渴啊！”
　　“可能要等到下午才会下雨了吧。”
　　“谁让你昨天要多长一片叶子，活该。”
　　“你就是嫉妒我生得比你大！”
　　懒洋洋倚在树上的人全然不理会底下的嘈杂，这里有着雨林中难得的一方空地，被住在此地的居民们一并看中，用作相互交换物品的集市。集市大多在早晨举行，偶尔也会有夜市，这取决于当日流通的物品数量。
　　乐雨住在这里很久了，这片集市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此集市始终保持着不大不小的规模，售卖的也多数是看似不太起眼却很神秘的东西。有时乐雨都觉得与其说这是集市，更不如说是几位特定的怪人各自交易物品的聚会场所。没人知道集市带来的交易额有多少，只不过多年以来，日复一日，任凭外界斗转星移，这片集市却像生了根似的驻扎在了此地，乐雨自己原本就住在这儿，不愿挪地盘，久而久之理所应当地变成了集市的代言人，并且不怎么自愿地成为了集市的符号之一。
　　假如集市也有生命，那么它一定像一坨黏糊糊的绿泥，黏在了这片土地上。乐雨心不在焉地想。
　　空地边缘是一圈灌木林，如同篱笆一般围住了这一片区域。空地中央则受到巨木的树影恩泽，能阻挡住午后过于猛烈的阳光，从而庇荫了一大片娇嫩的风铃草。风铃草是一种形状小巧的植物，个个都挂着有如铃铛的浅紫色花朵，鲜妍可爱，只唯一有个缺点，即它们明明身为植物却喜爱热闹，还会借助风声传递彼此间绵延不绝的碎语，成天谈论声此起彼伏，从清晨起便吵得乐雨不得安生。
　　有人拨开周边的灌木林，一步跨了进来，引得风铃草一阵惊呼。来人见了他便笑眯了眼：“乐雨爷爷，早呀。今天我又是第一个吗？”
　　“唔。”他应道。来人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裹，是要到集市上摆摊的，这人他也熟悉，是住在附近的一只松鼠，年纪不大，鬼点子也很多，叫人永远猜不出他的包裹里会藏着什么新鲜东西。
　　松鼠名叫菊棋，生着一头卷发，娃娃脸，鼻梁上还布着几颗浅浅的雀斑。菊棋探头探脑地凑到他跟前，一双黑亮的眼睛调皮地注视着他，眼中透出熟练的乞求。乐雨借由他的神情联想到了他曾经的一位邻居，是只真正的动物松鼠，有着一身蓬松的毛，毛尖上还总携带着一股松子的清香。
　　菊棋开口问道：“可以给我一根羽毛吗？”小动物特有的湿润双眼将狡黠都掩在了单纯背后，只可惜他不为所动。刚想开口回绝，灌木林那边再度传来动静，是又有一个人进到了这片空地。菊棋回头一看，惊讶道：“懒蜥蜴！今天你怎么那么早？不用晒日光浴了？”
　　只见这新来的人也背着一个大包裹，除此之外，身上衣服的口袋里也鼓鼓囊囊的，看来是装着不少东西，而那一头乱糟糟的乌发则全都塞进了头顶上的帽子里。来人是位年轻男性，面色苍白且憔悴，眼皮半耷拉着，仿佛熬了一整个夜，行走的动作也缓慢迟钝。听闻菊棋的话，他只点了点头，在空地上寻到一个位沉默地坐下了。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昨晚有‘入口’打开了。”
　　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菊棋猛地立直了，大跨步蹿到他身边，急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去了？发生了些什么没有？”连原本斜倚在树上的华服男人都挺直了脊背，面容肃穆地望向他这边。
　　新来的人摇摇头，毫无血色的脸上连表情都很僵硬，目光凝滞在面前的虚空。菊棋盯了他一会儿，见他自打坐下以后就没变过姿势，似是渐要与一地枯木乱石的碎屑融为一体。
　　菊棋无奈地叹口气，问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晒会儿太阳？”
　　过了好久男人才反应过来，无机质的眼神落回杵在一旁的松鼠身上，瞳孔缩成一线，冷冰冰的，感觉不到情绪的波动。
　　“嘶——你别这样看我。”菊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就算他们彼此间相互熟络，可冷血动物自身的体质就是一道深渊似的鸿沟，将两个物种间的界限划得清晰分明。若是得不到太阳的光照，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是这样一番行将就木的模样。菊棋想道，明明大家都是追逐着太阳的生命，冷血动物却像是罹患癌症的晚期病者，对阳光有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追求。但偏生他们长得又都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神出鬼没，喜欢埋伏在阴暗中，叫人猜不透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如果用人类的说法，那么冷血动物就会是“没有感情的漂亮玩具”。
　　“我不用了，今早我就在这儿等着，说不定昨晚从‘入口’拿到东西的人会把东西拿到集市上来卖掉。”喑哑的话音使菊棋回过神来，那股黏腻的视线已经被他自己从身上扒下去了，回到了原属的虚空。菊棋望着重新开始神游天外的人，有些不甘地咬了咬嘴唇。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新得到了宠物乌龟的孩子好不容易将乌龟引到探出头，而下一秒无意识做出的举动又瞬间将它吓回去了一样，他的心中涌起一阵略带愧疚的挫败感。于是他拍拍一动不动的男人，小声唤道：“喂，艾惜，待会儿一起去琉璃屋吗，听说那边又长出了两株新的琉璃冰草。”
　　所谓的琉璃屋的地方实际上是一片巨大的琉璃冰草田，生长在溪边，在那里一人多高的琉璃冰草聚得密密麻麻，争相将半透明的叶片朝天空簇拥。这是一种相当美丽的植物，椭圆形的叶片形状规整，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块剔透的白玉。这种冰草的根茎粗壮，每一株的叶片都呈环抱之势，围拢成一个天然的座椅，假若身在其中，那么既可享受日光浴，亦可为草木的清凉气息所包裹，不久便可使人昏昏欲睡。
　　艾惜这次反应快了一些，他闻言，眼皮一抬：“你还想再被消化一次吗。”说的是问句，语调却平平。
　　舒适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真的不小心在琉璃冰草中睡着了，那么一到夜晚，琉璃冰草的叶片便会悄悄合拢，透明的消化液会从叶片表面那些看不见的密密麻麻的细微孔洞中被分泌出来，逐渐将睡在其中的人浸泡在里面。
　　夜间琉璃冰草还会发出莹白的淡光，从外面看，一整株冰草就像是一颗刚刚从母体中被排出的卵，泡在溪边闲逸安详的氛围中静静地等待孵化。蚊虫厌恶冰草的气味，别的生物也很少会在夜晚接近溪边，空气中只能听见溪水流动的哗声，这反倒显得夜晚格外安静。冰草们团成一个个卵形的壳，细致地包裹住里面的生命——只不过那些冰草里面的蜷曲着身体的生物不是在渐渐长成，而是在溶解。
　　菊棋显然是联想到了不愉快的回忆，面上讪讪：“上次不是有你救我嘛，只要及时在太阳落山前出来就没事。”
　　“上次是幸运，如果那天下雨了，分不清天色，你根本不会知道那些冰草什么时候会关上。”艾惜闭上眼睛：“你别吵我了，过会儿还会有人来，让我休息一会儿。”
　　菊棋闭上嘴，可憋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转回到还拿着烟斗的华服男人身边，打算继续艾惜到来之前的最初谈话。
　　可平直的声线再度从身后飘来：“你去烦乐雨爷爷也没用，极乐鸟的羽毛是不会赠与除了爱人以外的人的。”
　　艾惜抛下话后便真的放松了身体，打算休息一会儿。闭着眼睛他都能想象出松鼠友人蓦地一惊后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艾惜嘴角弯了弯，可缺乏日晒令他的血液微凉，每说一句话都要消耗新的体力，笑意被冷却的□□堵塞了似的，送不到眼睛里。
　　迷糊间他听到极乐鸟抽烟斗的声音，或许有混入叹息也说不定，风铃草又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了，幸好音量不大。距离正式开市还有一小段时间，他要趁此期间养精蓄锐，希望昨晚在“入口”拿到东西的那个人今天真的会出现。
　　他要等的东西是一幅画。这一次的“入口”关闭得很匆忙，只有一样东西流出来了，他原本早早守在一边，可惜身手不及别人来得快，没能抢到，但在与抢画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在那匆匆一瞥中，他与那幅画来了个面对面的对视——黑夜中看不太清楚，但那画上隐约有一个人形，半掩着脸，一双温雅的黑目直落进他的眼底。
　　像是猎人被猎物触动了神经，艾惜呼吸一窒。即刻他就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得到那幅画，哪怕会付出很大的努力与代价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