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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抉与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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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卫庄和盖聂到荆轲的院落里休息,丽姬这晚歇息在荆轲的院子里。
这院子里便是那棵两人环抱都抱不住的大树,开枝散叶,此时此刻月光从枝桠中倾泻,皎洁如霜。
此时此地,只有两人。
盖聂脚步顿住,忽然开口:“小庄,拔剑。”
这一幕来的猝不及防,卫庄完全不明白师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来得及抽出鲨齿,迎上了师哥的剑。
剑摩擦出火花,卫庄被盖聂压制,他看到了师哥的眼睛。
师哥醉了,眼睛中蒙着一层水意,他脚步有些不稳,饶是如此,拿剑的手仍旧是稳的。
鲨齿横着,死死的咬着盖聂的剑,但这并不是赢的办法,盖聂问:“小庄,可想到破解之道?”
卫庄将内力灌入剑中,震开盖聂的剑一寸,抽离剑,身形似龙般游走,脚步踩在树干,兔起鹘落间到大树最下面的分叉上,刚站稳,便感受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盖聂也上了树。
两人在树与月影间追逐,电光石火间剑锋交火已经数次,来到了大树的树冠末梢,脚下踩着比手指还要细的树枝,这考验着两人的轻功,眼力,精准,和对方心理的把握。
盖聂一剑东来,目标直指他的喉结。
卫庄在危险的边缘,他依旧摆出横剑式,盖聂哂笑:“还来?”
剑势未止,盖聂的剑碰到卫庄的剑时,卫庄身体朝后倾倒,盖聂没止住,剑仍向前,卫庄如飞龙,盘旋九天,以两人剑交锋之处作为支点,借助脚下踩着微末的树枝的力量,将自己转下为上,鲨齿直逼盖聂面门。
眨眼间,攻守之势异也。
卫庄的剑仍然横于身前,却不再是守,而是攻,攻向盖聂的颈间。
盖聂急速向下坠落,越过枝丫,卫庄与他相隔不足一尺,两人掠过之处枯枝横断,面不改色。
卫庄没眨眼,他不能给师哥机会,只要他露出哪怕一点破绽,师哥都能抓住,进而逆转形势。
他们两人在鬼谷时亦是如此,只要有机会,就会切磋,也是因为不断的让自己处于战斗,才能有这么快的进步。
将要摔到地上,这一番比试已经出了结果。卫庄挪开剑,盖聂反手让剑插在地上,借助力量来到树干旁,席地而坐,靠着树干,“你赢了。”
卫庄落在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这是比试?”
“我知道你方才一定心有不服,席间也不忘思考如何破解,现在你得到了答案。”盖聂手枕在脑后,靠着树看着天边,“今晚的月色不错。”
卫庄来到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到旁边的人呼吸绵长起来。
盖聂睡着了。
卫庄低头,嘴角忍不住上扬,轻笑,低声道:“幕天席地,这就睡了?还真是没有警惕心啊……”
他的话并没有影响到盖聂的好睡眠,盖聂此前大概从未喝过酒,今天又是第一天喝,有些不同于寻常的兴奋,甚至醉了。
他醉了,卫庄意识到,醉比睡更好的一点在于,醉后精神是麻痹的,意识不到发生过什么。
盖聂的睡颜很“乖巧”,就像一把剑藏入鞘中,你不会知道剑多锋利,但你会从剑鞘和剑柄处看到,这把剑是多么漂亮。
卫庄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时,他离盖聂已经很近了,近的有些不同寻常,似乎能听到盖聂的心跳。
很久以后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离盖聂的唇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他想起了水中的那个吻。也许那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吻,只是盖聂在情急之下对他的施救,渡了他一口气,让他得以在水下支撑。
可是他记的很深,这个片段始终在脑海中不断的浮现。
水的阻隔让那个吻若即若离,没有水会是什么滋味呢?
卫庄还是覆上了那双唇。
盖聂的呼吸顿了一下,卫庄睁着眼睛,看到对方的睫羽动了一下,却没有醒过来,只是因为接触而自然的动了动。
卫庄浅尝辄止,就像藏一块珍而重之的饴糖,他不舍得,却也不会给其他人。
他会慢慢的品尝,直到糖化了,完完全全的进入他的腹中。
松开的时候,盖聂的唇一片水色,看上去很好吃。
“师哥,以后还是要训练你的酒量,不能将醉颜就这么给别人瞧了去。”卫庄低声喃喃,“叫我怎么放心?”
他靠着树,陪着师哥在这天地浩大中睡着了。
过了很久,盖聂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眼神清明,没有醉意,只是在思考。
他不动声色的侧头看着卫庄,卫庄的睡颜很安静,就算是睡着,嘴角也上扬着,如同张扬的性格。他是值得重视的对手,是选择道路的印证者。
他们的前程已经放在那里,盖聂对于大道的想法已经初具轮廓,但仍然在犹豫。
而在大道之下,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是细节和微末的事情,并不足以改变他的志向。
他想起最初见到卫庄,师弟很不甘心的模样,那时候他在水下,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而扭曲的,唯独卫庄的挣扎印入眼帘,铭刻心中,想来也是因为这点,他告诉了师父,给自己找来了今生最大的对手。
这时最不值得后悔的一件事,这也许是他碰到过的最好的事。
小庄从什么时候生出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心思又能够持续多久?盖聂忍不住想,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不必有答案。
因为饶是月色如此之好,也会被辜负。
盖聂闭上了眼睛,在睡意涌上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想:
小庄会失望吗?
也许……会遗憾吧。
两人在蚍蜉岭待的第三天,去看了徐婆婆和徐大爷他们铸剑时的溶洞。
他们在山中铸剑,山洞中有暗河流入,也是因为这样,这里才能够出铸剑大师,徐大爷和徐婆婆原本也并非此地的人。欧冶子所在的冶城曾经是他们的故乡,铸剑工艺也是那时候习得,后来因为战乱来到赵国,在这里定居下来。
徐大爷领着两人看自己的铸剑房,暗河上悬挂着剑,风拂过,剑身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些剑和鲨齿相差极远,卫庄扫了一眼,道:“这些剑也是你的?”
“你以为呢?”
“难以置信,这些剑和鲨齿竟然出自同一铸剑师之手。”
这话的语气把徐大爷鼻子都气歪了,徐婆婆在旁边被逗乐,立刻开始语带嘲讽揭徐大爷的短:“所以,根本不是什么铸剑师厉害,只是铸剑的材料罕有罢了,老头子也只在鲨齿这把剑上堪堪与我并肩,其他的,不值一提罢。”
“你在说什么胡话,老婆子?”徐大爷的手艺被她鄙夷的一文不值,分外不高兴。
卫庄却是注意到了徐婆婆提到的材料:“罕有?”
徐婆婆倒豆子一样一股脑都倒了出来:“两年前,有陨石降临,恰好落到了蚍蜉岭。当时我和老头子在附近,前去观查看情况,发现了一块车轮那么大的天外之石。”
“那天外之石内含金铁,化成铁水后,锤炼千百万次,将铁的杂质锤炼出来。铸成后的剑锋利无比,可吹毛断发,可削铁如泥。小子,剑来!”
卫庄闻言,拔出鲨齿,横陈胸前,徐婆婆拔了根头发放在上面,那根头发还未触碰到鲨齿,便被气刃给震断了。
徐婆婆笑了一声,看向徐大爷,她老了,眼睛有些浑浊,可是眼神仍旧清明,声音中透露着不甘,可这不甘中,又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慰:“老头子,你和我敌对了一个知天命之年,从前我觉得你铸剑可以称之为废物,现在有了鲨齿,你倒不是你无是处。”
徐大爷听到他这话,张嘴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她一下,想了想,又偃旗息鼓了,讪讪道:“行行行,说的好像你的屠龙剑残虹没有用陨石一样,残虹与鲨齿同出一炉,残虹也用了陨石!你说了整整五十年我不如你,你且看鲨齿与残虹的执剑人,他们会决出我们到底谁不如谁!”
“这也是你和我之间铸造两剑的初衷,不是吗?”徐婆婆冷笑,“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总会有分晓的那天!”
徐夫子表情有些尴尬,暗暗叹了口气,显然二老在家里赌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卫庄和盖聂默契地假装没看见,卫庄看着熔炉中残留的陨石铁水怔忪,盖聂走到他身旁,问:“怎么了?”
“我母亲去世那天,出现了陨石。”
盖聂了然,“就是这块?”
“嗯。”卫庄重新看向鲨齿,“那之后,师父将我从韩国的冷宫中带走,而今天我又拿着鲨齿,这也许就是天意。”
“你认为这是天意?”盖聂反问。
卫庄读出了他的潜台词,“师哥是想说,强者支配命运,弱者被命运支配?”
“我遵循我内心的选择。”
“可你的选择是什么?”卫庄一针见血的指出师哥的忽略、或者说还存在摇摆的地方,“师哥,你还没有确定……你的道。而道的摇摆,会让你在选择的时候首先自我凌迟。剑应指向敌人,而非自己。”
盖聂反问:“你的道又如何?你想塑造一个全新的韩国,可韩国方寸之地,北有燕赵虎视眈眈,南卧洛阳周天子,魏齐环伺,秦国东出必经之路,自保都难,还妄图席卷天下?”
“这不是更有趣吗?从至弱到至强的扭转,方显我纵横本色。”鲨齿回鞘,卫庄的视线落在前方,那里是山洞的洞壁,但他的眼神很轻蔑,他想到了他的敌人。
盖聂看到了他的眼神,“你与韩王有仇?”
卫庄笑了,磨着后槽牙,慢条斯理,就像韩王不是王者,而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被他踩在脚下的蝼蚁:“师哥,你知道复仇的最高要义是什么?”
“让对方彻底消失。”
“韩国现在就是一座老房子,三家分晋,卫国在晋国的领土上建立了这座房子,韩国取代卫国,将老房子修修补补,勉强支撑。韩王安将这座房子看的很重,他如此看重王权,甚至不惜依附姬无夜与血衣侯。我当然要他最珍视的东西抢走,毁掉。让他亲眼看着韩国这座老房子被推平,新的国度在这片废墟上建立,和他毫无关系,这样岂不是更好?”
“如此,杀人诛心。”盖聂评价,“只是花这么多时间,费这么多心思,只为复仇,值得吗?”
“寻常的人不值得我花费心思,杀了就杀了,鲨齿不会挑食。可若我恨一个人,那就会长长久久的记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卫庄眼眸流转,意气风发。
盖聂不欲评价,却忍不住想,小庄说自己会因为选择而痛苦,那复仇又何尝不是?一个是将剑对准自己而凌迟,一个是将刺埋在心里,可这样自己难道不会痛?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如同镜像双生,看似殊途,实则同归。
在蚍蜉岭待了接近七天,两人中间几次在大荒泽打猎,装了一整车的猎物。
收服狼群后,打猎容易了许多,何况卫庄有鲨齿在手,更是如虎添翼。
越是往深处,丛林越是茂密。盖聂拨开地上的枯草,看到了不同寻常的压痕。
那压痕约莫两尺宽,就像车辆驶过必定会留下车辙,这痕迹已经透露出关键信息。
盖聂松开拨弄枯草的手,站起来道:“小庄,此地有巨蟒,当心。”
“难怪此地的传说总有失踪的人。”卫庄想起了那些失踪的说法,大概因为落单,被巨蟒当点心吞掉了,而现在即将过冬,这类冷血动物,要多吞些东西过冬。
两人的剑出鞘,往前走去。
草丛响起微弱的簌簌声。
两人对视,立刻掠至一左一右的树上,剑锋朝外,屈膝以待。一道白影从身后掠过,速度快如闪电。但因为两人分开,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该先追谁。
那是一条身长约莫三丈长的白色巨蟒,身宽两尺,堪比膀大腰圆的汉子。它有一双碗大的黄澄澄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人,目光贪婪。
“看样子它不是土生土长的,岭北之地不该有这么大的蛇。”卫庄还有兴致打趣,“师哥,杀了它如何?”
“它没有主动攻击我们,我们何必杀它。”盖聂道。
“让畜生不杀人,是违反畜生的天性的。”卫庄握着鲨齿,盯着那只白色巨蟒。
白化在动物身上是极少见的,这个颜色意味着它们从出生开始就会受到敌视,会被同伴排挤,抛弃,只有无比坚韧,才可能活下来,成为最强者。
那白蟒长身直起,逼近两人,吐了下蛇信子,转身离开,只留草丛传来簌簌声。
“这畜生倒是机敏,它若是再往前一步,只怕要身首异处了。”卫庄剑回鞘。
“此物颇有灵性。”盖聂看着白蟒离开的方向,“我总觉得,有一日会再见。”
“那就保佑它能活到那时候吧。”卫庄轻描淡写。
那白狼王又出现,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盖聂忽然道:“那日我见白狼王,觉得你和它有些像。”
卫庄闻言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走了。”
盖聂歪了歪头,小庄红色发带约束不住的呆毛已经是纯白色了,这抹白色还给他带来了很多关注的视线,但那些视线碰到卫庄的冷酷,又被反弹了出去。
这一波大荒泽之行收获颇丰,于盖聂而言,收获了荆轲这个朋友;于卫庄而言,收获了鲨齿这柄神器,此外还猎到了一车的猎物。这些猎物不光是他们,也给蚍蜉岭的村民分了一些,作为交换,村民帮他们硝制皮毛,处理肉方便保存。黑云压城,冬雪已经有下来的征兆。又从邯郸市集买了些必需品,这才驾车离开。
说是驾车,实则是盖聂在车辕处牵着缰绳驾车,卫庄在一堆稻草上躺着,嘴角上扬。
回到鬼谷的时候,第一场雪已经纷纷扬扬的下来。
师父没有在屋子里,两人将东西卸下后,到山巅处去找他。
那套灰扑扑的蓝色衣服在雾沉沉的天中并不明显,但没有人能忽视鬼谷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草木枯尽,落雪簌簌,让他看上去如此寂寥。
“师父,此行收获颇丰,不辱使命。”盖聂上前一步,将事情简单的讲给师父,交上了那枚保存好的白狼王趾片。
鬼谷子听到鲨齿后,看向了卫庄手中的剑,微微笑:“不错,这一趟你们没有白去。”
卫庄闻言疑惑:“师父,您在我们去的时候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倘若神机妙算,师父就不止是纵横捭阖,翻手云雨,更是兼具了阴阳家的绝学。
鬼谷子看到卫庄的神色,给小徒弟授业解惑:“非也,我问你,这一趟大荒泽之行,你有何体悟?”
“世人的恐惧皆为幻想中的恐惧,人们笃信谣言,却不敢亲自尝试,他们想要有神来拯救,便有人成为他们的神。”
鬼谷子听完道,“善,你看到了势。聂儿,你呢?”
盖聂道:“大荒泽幅员辽阔,内部极其复杂,我与小庄所见仅为一隅。而在狩猎时,我们有意识的放过雌兽与幼兽,令其安然过冬,繁衍生息,待来年之际再行狩猎。”
鬼谷子的表情有些玩味,他重新审视盖聂,“聂儿,你看到了衍。”
“衍?”卫庄和盖聂异口同声地问。
“天衍万物,休养生息,杀与养是轮替。只杀不养,竭泽而渔;只养不杀,丧失斗志,资源枯竭,族群不攻自灭。”鬼谷子娓娓道来。
“原来师父还在考验我们对事物的观察。”卫庄挑眉。
“纵横捭阖,明其道,析其理,洞其心,导其势。这些东西,要等你们日后独当一面时自己体悟。”鬼谷子欣慰,“索性你二人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见微知著,不需要我多言。”
雪下大了,羽毛一般洋洋洒洒落在三人身上,三人登高望远,看这山河银装素裹,令人生出无限壮志雄心。
师父继续教学,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这两个天资卓越的徒弟。权与谋,德与修,揣与摩……
而这一天,讲到的是抉与择。
这天雪过初晴,鎏金色的阳光倾斜而下,给人一种暖的错觉。
两人到达正堂时,师父负手而立,没有摆案几。
卫庄觉得奇怪:“师父?今天不是讲抉与择?”
鬼谷子转过身来,道:“我在东西两个地牢的两端绑着两个人,地牢中间的笼子里关着两只猛虎,猛虎饿了三天,迫不及待想进食。笼子打开,猛虎便会扑向离它最近的人。这就是对你们抉择的考验。”
“师父!”盖聂脱口而出,“绑着的人,是从何处寻来的?”
鬼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们现在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刚好可以赶过去。”
话音刚落,卫庄率先蹿了出去。
两人一东一西,前往地牢。卫庄抵达地牢,刚掀开木板跳下去,就看到关着猛虎的笼子开了闸,两只猛虎朝着南北两边冲过去。
“救命啊……救救我啊!”恐惧的求救声从两边传来。
卫庄不及细思,他落在了偏北方的点,北边的猛虎看起来更容易制服,他选择了救北边的人,因为救他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向着北边的人掠去时,身后那个南边的人知道自己被抛弃了,恐惧中已经带上了绝望,“壮士,救我!千金、万金!”
卫庄根本不理会,他要赢,他的目标也只有赢过师哥,旁人的生死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在空中拔出鲨齿,一剑斩断了那只老虎的脖子,而后砍断枷锁。
那人落地,跪在地上,卫庄不等站定,借助侧边木栅栏,朝着相反的方向掠去,然而已经迟了,饿到极点的猛虎已经咬断了那人的腰,空气中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那人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经分离,表情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恐,卫庄面不改色,砍下了老虎的头颅,落在地上,合上了那双眼睛:“不必恨我,至少我替你报仇了。”
另一个人唯唯诺诺地凑上前,“这位义士,敢问高姓大名?我回去了,一定重金酬谢。”
“滚。”卫庄懒得理会他,他提着那只老虎的头,借助囚笼的栏杆跃至上层,离开此处,底下那人还在喊:“义士,带我出去啊,我出不去!”
卫庄没管他,有手有脚没受伤,没有威胁,要是连找出路都不会,那还是去死吧。
他回去,师哥却还是没来,师父见到他表情也不意外。卫庄将老虎的头扔到台阶下,“师父,我救了一人,另一人死了,不过我好歹算是为他报仇了。师哥呢?”卫庄东张西望,“师哥怎么还没回来?”
“再等等。”
卫庄盘腿坐在檐下,在想师哥到底做了什么。
难道师哥犹豫了?亦或者碰到了棘手的状况?可是不应该啊,猛虎再怎么凶残,两头,也不至于那么难杀死吧?他的手不自觉握紧鲨齿,还是说,师哥遭遇了不测?
这一瞬间,卫庄很想冲动的去找师哥。
但在师父面前,他并不想暴露出自己过度的关心,关心则乱,关心就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
即便是师父,他也不想将自己的内心展现出来。
甚至包括他关心的人。
鬼谷内的气温比其他地方要高一些,河流还未冻上,河水穿过竹子做的机关,冲过的水多了,竹子便会倾斜到另一端,将水释放出去,而后再埋在水中,周而复始。
“这么久了,师哥到底在做什么?”
太阳从正当空逐渐西沉,就在卫庄的耐心快要耗尽时,盖聂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他站的笔直,面无表情,眼睛中是一种很深沉的哀痛。他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很沉重。走到台阶下的时候,松开手,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师父了然:“聂儿,他们都死了,是吗?”
“我想把他们都救下来,只是——”
盖聂掀开木板跳下去的时候,猛虎离笼,一北一南,向两边奔袭。
在来的路上,盖聂想过无数种方案,然而哪一种都被他自己推翻。但当他掀开木板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萌生出来:如若剑够快够强,一剑可化为数剑,那么两个人便都可以得救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鬼谷当年教授纵剑术时,提到的十六字真言:长虹贯日,百步飞剑,合纵连横,独步天下。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将长虹贯日练至臻境,而百步飞剑,一直没有突破的机遇。
然而现在,他摸到了那道门槛。
百步飞剑,又能从道家之义来破题,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盖聂的剑非常快。
百步飞剑,是在长虹贯日的基础上衍生,一生二,二生三,空气中已经出现了剑的残影,这是因为他的剑太快了,有形的剑激发出无形的剑气,剑气朝着一北一南飞去——
剑气追上了猛虎,盖聂的眼睛亮若星辰,他有些兴奋。
但剑气只追到了猛虎的尾巴,尾巴被削了一道,虎毛落在地上。猛兽并未回头,仍旧向前,咬上了那人的大腿。
另一端,饿虎已经咬破了那人的腹部。
一寸之差。
然而晚了,晚了一寸也是晚了。
盖聂选择了自己右手边的人,被咬破腹部,受伤最重,需要抢先救助。
但他到那个腹部被咬的人那里时,饿虎被他长虹贯日一剑封喉,轰然倒地。盖聂把枷锁斩断,将人接住,慢慢放在地上。人已经奄奄一息。
另一边的惨叫和呻吟声传来,盖聂心中焦急,转身朝着那边飞去,远远的,起手长虹贯日,老虎一分为二,血在身下蔓延开来,盖聂将人放下来的时候,那人的大腿处血流如注,脸色苍白,痛的冷汗大滴大滴的从下巴滴落。
“好痛,好痛啊……”那人抓着盖聂的手,“杀了我,杀了我吧……”
“你还有救。”盖聂沉声道,但这声音中,带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颤抖。
那人摇摇头,笑的很凄凉,“医者不自医,治不好的……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求你……”
盖聂没动手。
那人已经痛到失智,原本哀哀请求,这时已经变得狰狞:“你不敢是吗?懦夫,你为了自己好过,就无视我的痛苦吗?来杀了我啊!杀了我!我让你杀了我!”
最后的声音已经完全脱力,盖聂拇指向外推剑,割断了他的脖子。
他看到出剑时,露出一抹笑容,就像看到一朵花开。
血花在他脖子间绽放。
盖聂将他的身体放平,他的衣服许多地方沾上了血迹。他缓步走向了另一边,不疾不徐,因为已经听不到声音,虎死了,人也死了。
他谁也没能救下来。
盖聂站着,有些许日光穿透上方,落在他的身后,他抬头看着那抹阳光,就像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他呆立片刻,将尸身收敛,带到外边,挖坑埋葬。
这两人姓甚名谁呢?也许就连师父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盖聂砍了一棵树,劈出两块木板,想写字,又不知道写什么。
盖聂依然将这无字的木牌,插在了新添的坟墓前。
这是一种警示,提示他的无能和弱小。
盖聂没有再说话,解释是无力的,任何解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辩解,毫无用处。
鬼谷子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他看着两位徒弟,道:“鬼谷派纵横天下,首要就是一个决字,所谓决情定疑,就是要能够决断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庄儿,你能够认清自己的能力极限,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判断,对于不利的结果进行补救和利用,你的所为,让为师想到了当年的苏秦和庞涓。”
说完卫庄,他看向盖聂,语气很复杂,心情也难以言说:“你两个都想救,结果却是两个都没救成,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当今世上七国纷争,生灵涂炭,无论你如何去选择,都难免会有所牺牲。纵横者,天地之道,莫说只是两条人命,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呢?“”
卫庄看向盖聂。
盖聂的神色是游离的,他在听师父的话,可是他似乎并没有将这段话放到心中。
师哥认同的道究竟是什么呢?拯救天下?拯救苍生?
卫庄对这一套带有儒家色彩的说法嗤之以鼻,儒家并不适合这个世道,那一套学说,只适合出现在承平之治。就连《论语》中都说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拯救这样一群人,何必呢?不如以铁血手段制造出一个世界,叫他们生活在其中便是了。
“这个考验并不重生死,而在于决断。你无法凌驾于众生之上,放不下生死,你心里无法实现的梦,就是导致你今天失败的原因。以你和卫庄的资质,或许可以成为鬼谷三百年来,最无可限量的不世之才。但是,如果无法明白今天我告诉你的道理,你还会再次失败。”
鬼谷子拂袖,“今日到此为止,天色不早了,歇息去吧。”
盖聂今天没做饭。
师父已经有辟谷之意,一日只吃一顿饭。卫庄却还在长个,此时饿的不行。他觉得奇怪,上山去找盖聂。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找一个能看到星星的地方躺着,以前做好饭的时候,师哥寻不到他,便会上来找他,这次换他找师哥。
但找遍了山上,卫庄都没有发现盖聂。他心中一动,朝着河边走去。
盖聂放任自己在水里飘着。
河水冰凉刺骨,他仿若不觉,看着群星璀璨。夜色如水,北斗七星数万年都在那里,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纵横的道难道只有游说当世之王,观形势,洞人心,不断做出抉择吗?
难道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后人沿着前人的路走?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河流是动的,形势是变化的,人如此,国家如此。只是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道。两全的办法也是有的,下午那场,如果百步飞剑他炉火纯青,那么两个人,他都能救下来。
只要我变得强大,很多遗憾便不会发生。
“师哥,你是要泡冷水里让自己清醒一下么?”卫庄在树下,看着星光下的盖聂,口吻颇有些冷嘲热讽。
他将关心的情绪完全隐藏在深处,远远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人。
盖聂已经想明白了,他手掌击水,借力跃至岸上,在卫庄面前站定。
水滴飞溅,卫庄闭眼,微微侧头。等感觉水滴已经全部落下,这才看向师哥。
盖聂看到他睫羽上沾着水,伸手将那滴水拈走,不小心触碰到了卫庄的眼睑。
卫庄怔住,原本还问清醒了没?忽然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盖聂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垂落:“看到了,没忍住。”广袖遮住手,食中二指不自觉摩挲,和素来的嘴硬不同,卫庄的皮肤细腻光滑,看着冷,触碰仍旧带着温度。
空气安静,卫庄道:“下山吧。”说罢率先走在前面。
盖聂跟在他后边,“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了?”
“我饿了。”卫庄说的理直气壮,仿佛师哥的投喂天经地义。
盖聂想通后,五脏庙也发出了抗议,从下午的失落中走出来,提议:“这一个月吃腌肉和风干的肉,吃倦了吧,不如吃些新鲜的肉。”
“师哥,你现在也学会享受口腹之欲了。”卫庄似笑非笑。
“那你吃是不吃?”盖聂问。
“吃。”卫庄回的干净利落,“还记得这附近的野猪吗?它在第一场落雪新添了几只小猪仔。猪仔肉嫩,适合炙烤。”
“正好再开荆兄增的一坛酒。”
“这荆兄你倒是叫的热乎……”空气隐隐约约泛着酸味。
盖聂将火生好,在河边把捉来的猪仔处理干净,卫庄从地窖里酒坛拿出来。坐在旁边,等盖聂的烤肉。
橘色的光芒照在两人脸上,在盖聂专心烤肉的时候,卫庄瞄了他一眼,看到了他的侧面,如一块冷玉。
他蓦然想起在韩国冷宫时,远远的,听到墙那头宫女们念的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也许从初见便将这人装在心底,从此再也没有其他人入得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