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人间纵横》乔牧木

3、长似初相识

　　“横剑攻于技，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捭阖者，天地之道。”师父徐步走到庭院，手握剑柄，朝空气中仿佛随手一挥——
　　一根树枝断了，鬼谷子随手抓住，横于胸前。
　　那根树枝周围的叶子连动也不曾动，临近的蜜蜂将刺扎入桂花中辛勤的酿蜜，甚至没有感知到危险。栖息于树上的蝴蝶也没有展翅，卫庄见状，瞳孔微震。
　　能够准确的将枯枝从树上斩下，不惊动一花一叶一蜂一蝶，师父对于气的把握绝对是大宗师级别！

　　“师父，这剑叫什么名字？可有足以匹敌的对手？”卫庄忍不住问，“我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这个程度？”
　　鬼谷子淡淡一笑，将目光放在盖聂身上。盖聂了然，缓缓开口：“以你的武学材质，三年略有小成，十年大成，想要达到师父的境界，便需要机遇了。若有机遇，二十年或许能堪堪与师父一战。”

　　他的声音一贯沙哑，似是不常说话，然而听到他的声音，过多久都难以忘怀，就像用锋利的剑写字，无论是什么材质，都会留下深深的痕迹。
　　就连心也不会例外。
　　“二十年？那时候我已经老了。”卫庄忍不住道。

　　“混账小子，才十多岁，就敢在师父面前提老？”鬼谷子假意嗔怒，面上毫无愠色，而是开怀。他从卫庄的神色便看出来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引子，卫庄想问的，是这个天下究竟谁最强。
　　这两位徒弟，都有极强的战斗意志。
　　“看来是要讲一讲如今江湖的形势。”鬼谷子挥了挥手，盖聂根本不用等他发话，起身去将屋子里的案几搬了出来，幕天席地，临水而坐。在水声潺潺中，鬼谷子开始授课。

　　卫庄坐的极为端庄，相较起来，盖聂的坐姿反倒是有些不羁。卫庄又偷偷看了一眼。
　　盖聂发现他的小动作，将自己的姿势收了收。
　　卫庄心满意足地移回了目光。

　　“当今之世，诸子百家如群星璀璨，墨家巨子有非攻墨眉，似剑非攻，墨眉无锋，现任墨家巨子为六指黑侠，数年前，我曾与之交手，我二人不分伯仲；东海之滨小圣贤庄的荀子功力极为深厚，儒家配君子剑，但极少出剑，我曾与此人比试水中剑。”
　　“水中剑？”卫庄不解，微微蹙眉，“这又是什么？”他对自己的无知极为不满，他想要知道更多，得到更多。

　　鬼谷子手如枯木却有力，距离水面明明有两丈远，分花拂柳般动了一下，只见水面有了动静，慢慢浮现出一柄剑，这下就连盖聂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这柄水剑悬浮在空中，剑尖朝着上方，鬼谷子做了一个挥送的动作，水剑朝着树冲过去，最后击中了一枚树叶。

　　树叶从中间一分为二，卫庄和盖聂不自觉的伸手去接，然而比树叶先至的，是雨。
　　水剑击中树叶，化为满天水珠，洋洋洒洒的落下。
　　盖聂动作极快，抄起桌上的木剑旋转，徒留木剑残影在空中，遮的密不透风，雨滴沿着边缘被甩了出来。
　　鬼谷子这老头更狡猾，用水剑击碎树叶的地方，选的正是两个徒弟的头顶，可见是个死徒弟不死师父的。

　　卫庄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才来鬼谷，功夫不到家，这事情又发生的突然，以至于现在衣服全湿了，头发和发带也遭了秧，他表情有些恼怒，说话都显得咬牙切齿：“师哥！”
　　盖聂眼神有一丝促狭，“小庄初来乍到，看来是还没有习惯。”
　　卫庄侧目而视，目光冷冷的。
　　只是他尚且是少年，这冷的杀伤力就像一只猫，多了一分逗弄，添了两分意趣。
　　“先去换身衣服，再来听课。”鬼谷子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先行离去。

　　盖聂站起来，看向卫庄：“小庄，走吧。”
　　卫庄看似不情不愿，脚步不自觉地跟着小师哥进了房间。他内心对于小师哥有许多好奇。
　　一个人的房间会透露很多秘密，小师哥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盖聂的房间很干净，一张桌子一张榻，旁边放着一个四层的木架，一层放着书简，二层放着衣服，三层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四层放着鞋子。凿与枘卡的极好，是卫庄没有见过的制式。
　　师哥到木架前拿衣服，卫庄看向身前的案几，旁边的蜡烛已经烧完，边缘被熏黑的地方已经足以让人知道这人究竟多“手不释卷”了。
　　案几上面铺开放着一卷竹简，落款印记是韩国。

　　卫庄眉毛拧起，盖聂这时候已经收拾出一套衣服，和卫庄身上穿的相差无几，黑色打底，背后刺着独属于鬼谷的纹路。
　　“你也有这样的衣服？”卫庄伸手接过来。
　　“鬼谷两名弟子，从来一黑一白，黑底缀红色纹路，白底缀蓝色云纹，最开始给我的是黑底红纹，后来换成了白底蓝纹，我也更喜欢后者。”盖聂道，“练剑的间隙，我喜欢去山顶看云，你呢？”

　　“我喜欢夜。”卫庄还有半句没有说完。
　　他喜欢在晚上看星辰，这是从韩王宫的冷宫里养成的习惯，只有在这时候他感觉自己不受拘束，他是自由的，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卫庄出生于韩王宫的冷宫，这里原本是郑国的宫殿，郑国被韩国所灭后，昔日的繁盛皆如烟消云散，王宫逐渐废弃。昔日的春秋小霸早已成为历史，失败者甚至没能在史书中留下一句下落，没有什么人能够再回忆起这里。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中出生，长大。
　　他是郑国王室的后裔，韩国灭郑国后，所有的王族被圈在这方寸之地，女子留下，男子尽数屠戮。哀哀绵延了七八代，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一对孪生兄妹。
　　韩王安没有让人杀掉男子，而是让这对兄妹长大，逼迫这对兄妹，生下了一个孩子。

　　卫庄，就是那个孩子。他出生的那天是春天，桃花灼灼，他在这个冷宫中出生，在这里成长，母亲在他十二岁那年去世，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告诉他：“韩王安大概怎么都没想到，你的出生会让他付出整个韩国为代价……苍龙七宿再次现身……”
　　那是卫庄第一次听到苍龙七宿，只可惜他的母亲并没有告诉他更多，便离开人世。

　　她的手坠落时，卫庄似有所感，看向窗外，一颗流星划破苍穹，自天边坠落。
　　卫庄深刻的感觉到自己到底多弱。
　　弱者只能被安排命运，只有成为强者，才能主宰命运。
　　韩王安不欲让人知道他做的事情，卫庄母亲死后被直接火化，骨灰盒由卫兵交给卫庄。
　　那天晚上下着雨，卫庄捧着骨灰盒，徒手在桃树下挖坑，将骨灰盒埋了进去。而后站起来，一拳狠狠的砸向桃树。雨水伴着桃花花瓣，纷纷扬扬的坠落。
　　“我一定，一定会成为最强的人！”手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的骨头，卫庄拧眉发誓。

　　“因为夜晚的黑暗能很好的掩饰一个人的情绪？”盖聂问，“无论愤怒，悲伤，还是无能为力，都能借由夜和雨，轻易的掩盖。”
　　卫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换上盖聂的旧衣服一边问：“案几上为什么会有韩国的竹简？你去过韩王宫？”

　　“去过。”盖聂回答，后半句未竟之语被他藏于心中。
　　不仅去过，还迷路了。
　　韩王宫是离鬼谷最近的王宫，师父鬼谷子虽然知道的东西多，但在教学生上，信奉的是“教会最基本的原理，然后让你自行领悟”。而若想要捭阖天下，便如医者的望闻问切，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得到想要的信息，切中要害，一针见血。
　　只有将自己不断的置身危险，才能不断的打磨自己，成为最强的人。

　　这便如在空气中练剑和在水中练剑，在空气中练剑，阻力是风，可以加以利用，除利刃外，剑引导的罡风与剑气，皆可杀人；而在水中，水是阻力，将剑的力量化于无形，剑的势头被大大削弱。
　　但盖聂发现，水中剑所带来的波，速度远远要快于空气。将剑气转为水的波，杀伤力更大。盖聂就是在这样的体悟中令剑道更上一层楼，王宫守卫森严，更适合来当训练场。

　　韩王宫就是他的第一次尝试。
　　盖聂躲过了巡逻兵，在巷道中身形闪现，将师父的教导融会贯通。韩王宫藏书的地方叫金匮石室，他在里面翻阅典籍，拿了两卷，从里面出来，本想着等看完后物归原主。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有些路痴，迷路了。误打误撞，越过一条破败的长廊，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那一树灼灼桃花林直接吸引了他的目光，这边几乎没有什么人，也不会有卫兵把手，盖聂光明正大的躺在树干上看，饿了就去王宫的厨房找点吃的。那天他看《列子》被乱花迷眼，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等他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躺在树下。
　　好在少年并没有注意到，灼灼桃花色中，有另一个人早已坐在那里。
　　这里大概是少年的秘密，他躺在那里，看着夕阳西沉，夜幕笼罩大地，而星辰初上。群星倒映在他眼中，映的他如此寂寞。
　　他如同夜的本身。

　　盖聂因此在韩王宫多逗留了几日，除了书，让他分心的还有那个少年。
　　盖聂的书读的极快，韩王宫的书几乎被他翻了个遍，而后来几天，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少年，他心中有些怅惘。

　　这天忽然天降大雨，盖聂听到雷声大振，没有心思继续翻阅下去，他冒着雨到了那棵树下。还没等上树，那个少年远远的朝着这边走过来。
　　盖聂直接跃之水中。
　　水面泛起涟漪，很快就又恢复到下雨天雨滴落在水面的样子，因着雨，水面起了一层薄雾。少年左手撑伞，右手抱着一个骨灰坛走过来，到树下的时候，他将骨灰坛放在桃树虬结在外的气根上，雨伞撑着遮雨，他则是暴露在雨中。

　　他背对着水面，盖聂在水中看着他的动作，看到了他掩埋的动作，他的眼泪，还有他的寂寞。
　　少年在雨中待了多久，盖聂就在水中待了多久。
　　直到少年扶着树起身，盖聂像一条鱼一样返回水中，水面上留下几个泡泡。
　　少年离开，雨中背影极为落寞。
　　当天晚上，盖聂启程返回鬼谷。

　　两天后，师父回来。吃饭的时候，盖聂佯作不经意地开口：“师父，我在韩王宫碰到一个人，年龄和我差不多，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哦？为什么这么说？”鬼谷子看着徒弟。这人一向寡言少语，极少说话，在不断的练剑，他从不主动提要求，这是第一次。
　　盖聂回想起那个少年，一字一顿道：“他一定可以掌握天下最为凶戾的剑。”
　　鬼谷子眼睛中的感情很复杂，复杂到当时还很年轻的盖聂并没有完全理解：“聂儿，你在给自己找最强的对手。”

　　盖聂想到他来鬼谷的第一天，问师父的那个问题。
　　那天他到鬼谷，师父在那只巨大的手掌前告诉他，鬼谷传人历代收两个徒弟，其中只有一个成功，另一个失败。只有胜利者才能代表鬼谷去改变天地的命运。
　　他问师父，我的对手是谁？
　　师父说，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现在鬼谷里只有你。
　　习得纵剑术过程中，他不断的去模拟自己的对手，很长时间后，他明白他的对手首先是自己。
　　人必先战胜自己，而后战胜对手。术如此，道亦如此。

　　一个月后，师父带回来一个人。
　　“师父，这是谁？”盖聂看着面前那个在韩王宫冷宫碰到的少年，明知故问。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也是你最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