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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燕归道,“那个人?”

      鹰炙摇了摇头,叹道,“燕归,即使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间事几近一无所知——也不该连那个人也不知道。”

      姑娘微微一怔。

      石窟阴冷,壁上点点烛火投下的光影是明暗交叠的,轮廓模糊不清,有如鬼影暗生。

      鹰炙认真道,“世上最危险的,莫过于不测之事。而这世上最为莫测的,便是那个人。”

      燕归喃喃道,“……是么。”

      她把拎来的漆木食盒放在地上,鹰炙走过去,将食盒打开,又把里面饭菜一一拿出来,一盘盘整齐列在地上。佳肴仍温热,石室中顿时菜香四溢。

      鹰炙把一双筷子递在姑娘手上,她顿了顿,接过了。他自顾自往地上坐,手里捧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面夹菜,一面说话。动作极是自然。

      金太师在一旁瞪着眼睛没说话。

      “那个人可谓传奇,翻手云,覆手雨,世间动乱大多与他有关。”他说。

      “……哦。”

      “他行走天下,四处兴风作浪,没人挡得了,哪怕是帝京朝堂,也不过是随意玩弄,皇帝权臣敢怒不敢言。”

      “……哦。”

      “坊间暗巷、塞外沙场、深宫旧苑,乃至街边随意一家茶楼赌场……据说天底下没有他不曾涉足的地方。可若是刻意要去寻,却从来没人能找得到他。”

      “……哦。”

      “世间人人都知道有那样一个人,事迹之可怖,足令小儿夜啼。然,竟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姑娘这次沉默得更久些。“……哦。”

      鹰炙把满满一筷子的菜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咽下去,又道,“我每说一句,你便能应一句,看来你对那人算是很有兴趣。”

      “嗯。”

      鹰炙又道,“怎么不吃?你不饿么?”

      姑娘朝椅子瞥了一眼。“有一点。”

      “吃吧。”

      “嗯。”

      于是姑娘也坐了下来,白米饭盛了一碗,伸了筷子夹菜吃。府中主人在吃食上十分讲究,厨子早被训得很好,大盘小盘,都是色香味全,各有风味。

      她吃东西时,小口小口,嘴巴总是不见动的。

      而鹰炙大口肉、大口菜,咕噜几下便吃完一碗饭,大手一伸,又添下一碗。进食的声音令这石室里的食香更显生动。

      偏生他还很有兴致聊天。“连主上也十分忌惮那个人,修了地下石牢,从一开始便把最里间的囚室专门留来给他,石室深深,九道青铜门,任他插翅也难逃。”

      “他在里面?”

      “他怎会在里面?黄金万两已悬赏数年,从来没人捉住他。倒是……”鹰炙又夹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显出难言之色。

      姑娘道,“倒是什么?”

      鹰炙一叹。“倒是某日我在那囚牢里面捡到他一张纸条子。”

      “纸条子?上面写了什么?”

      “一首信手写下的七言诗,赞美城中晚市的热闹景象,读起来悠闲自在得很。”鹰炙摇头道,“牢室是为他而修,重门九道,日日深锁,照理说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他却根本就是来去自如,还往里面丢了张纸条子,戏耍我们。”

      “……主上定是恼怒。”

      “主上往悬赏上又加了三万两,誓要捉住他,”鹰炙蹙了眉,“此地灯火不明,看不太清……燕归,你方才笑了?”

      “没有。”

      “想来是我看错了,你是从来不笑的。”

      “嗯。”

      两人聊了这一阵,地上的饭食几是没了,一筷子伸进盘中,筷子与盘底相触,轻微一声响。

      那始终被撂在一边的第三人终于是恼了。粗重的黄金锁链躁动着,发出声响,那人声是咬着牙的。“为何你二人竟是兀自吃了起来?”

      鹰炙看了看地上残羹冷炙,又看了看已是空无一物的食盒,这才想起来把太师忘了,不由便是一赧。“因我们饿了。”

      金太师道,“我记得那小女娃分明是去给我拿吃食回来。”

      “但我们饿了。”

      “饿了便能心安理得享用别人的东西?堂堂六道城,竟是如此下作。”

      “但东西也是我们拿来的。”

      “分明是给我拿来的!”

      “但我们自己也饿了。”

      金太师饿极也怒极。“混账!”

      鹰炙有些窘了。“燕归,”他说,“不如你再走一道,给金太师拿些吃食回来?”

      “嗯。”

      燕归放了碗筷,正欲起身,却有一人声从门外传来。“不准去。”

      抬眼望去,先是见了一抹鲜红的衣角,继而那人走进来,怀里抱了厚厚一摞文书。

      凤独笑道,“太师身体不好,我们把他饿一饿。”

      一男一女单膝而跪,恭敬行礼。“主上。”

      凤独道,“燕归起来,鹰炙跪着。”

      两人照做。姑娘起了,平静侍立,而男人仍在地上低着头跪着,很老实。

      凤独走到石室中央的黄金椅子边上去,一伸手,扯了扯那上边的黄金锁链。“太师感觉如何?”

      金太师肚子适时咕咕一叫。他自己是冷哼了一声。

      “早些年我遇过一个仙人,”凤独说,“他说有的人看似慈悲心肠,其实肚子里满是火气,憋得慌,久而久之身体很差,因而需要好生饿上一饿,把火气饿光了,身体才会好过来。”

      金太师冷道,“那仙人满口胡言,恐怕是城主在镜子里遇见的。”

      凤独道,“多谢赞美。”

      “荒唐。”

      “究竟荒不荒唐,太师耐心一些,以后便知。”

      说罢,凤独席地而坐,把抱来的文书在身前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捡起一本便看了起来。

      金太师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你要在这里处理公事?”以地上这摞文书的高度,没几个时辰是断不会完的——期间他得一直饿着。

      凤独并未理会他。手里这册文书慢慢看完了,摊在膝上,伸手四下摸索。摸了个空。这才忽而想起什么。“记性愈发差了,竟是忘了笔墨。”他叫道,“燕归。”

      姑娘应了。“是。”

      “去拿笔墨来。”

      “是。”

      姑娘再次往囚房外走了,这次是剩着三个男人在身后。偌大石室里,鹰炙老实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椅子上的金太师饿得慌了,骂骂咧咧起来。而地上的凤独偶尔出声,搭他一句两句——刺得他火气更甚。

      沉重的青铜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切的声音都隔绝了。燕归到了昏暗廊道上。地底烛火不明,光暗交叠,连寒意也总有些隐约。

      她停步,偏过头去,望着黑暗中那最后的囚中之囚。

      ——那个人。

      ——“世间人人都知道有那样一个人,事迹之可怖,足令小儿夜啼。然,竟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不由地,伸手摸向怀里。摸出那枚银亮的小铃铛。细细的银线牵着它,那么小,一松手就会掉在地上永远也找不着了。

      站在独属于那无名之人的牢室之前,她望着铃铛微微出神了。

      ——不摇。不摇。

      忽地,不知是地底风起,亦或是手指颤了颤,那铃铛晃了晃,轻轻响了一声。

      叮铃……

      姑娘一惊,捏着银线的手收紧了。

      小铃铛晃得只是轻微,很快便平静下来,细银线直直的,悬在半空里。

      但是——

      叮铃……

      一动不动的,它又响了,声音低而悠长,好似一句梦语。

      -

      石牢。

      姑娘去而复返,将怀中一只半臂高的大箱子轻放在凤独身前,里面整齐放了他惯用的笔墨砚台。她足够细心,觉得石室灯火不够光明,还带了灯盏来。又跪坐一旁给他研了墨。

      凤独借着姑娘带来的这盏灯火,执了笔,批起公文来。

      一旁,鹰炙仍一动不动地低头跪着,而椅子上的金太师已有些乏力,嘴唇发白,不愿说话了。

      寂静下来。

      烛火无声烧着,渐渐短了下去。

      金太师的肚子咕咕又是一叫。但他自己已不出声了,双眉蹙着,双眼阖着,听着呼吸似是睡了。

      凤独批完了所有的公文,姑娘给他收拾笔墨。

      凤独终于抬眼看向那老实跪地的武侍。“鹰炙。”

      “属下在。”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跪?”

      “属下不知。”

      “不知?”

      鹰炙犹疑一阵,似是想了想。“……不知。”

      “早上见你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主上责属下喝酒。”

      “然后呢?”

      “又说,若是能说些有趣的,便放过属下。”

      “我要的有趣的东西,你说了么?”

      “没有。”

      “所以让你跪。”凤独道,“一个笑话不过寥寥数语,偏偏你不聪明,讲不出来,只好便跪上几个时辰。”

      “是。”

      “腿酸了么?”

      “有一点。”

      “只一点而已?”

      这被判为不够聪明的武侍果然是不够聪明,答得老实。“一点而已。”

      凤独缓缓道,“那就继续跪。”

      “是。”

      “罚你一回,以后还喝不喝?”

      鹰炙实在是老实。“说不定。”

      凤独也实在是不愿再理他。起了身,抱起地上厚厚的文书,朝着门走了。“燕归,我们走。留这个傻子自己守着老头。”

      “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那时石窟外已是入了夜,一日已不知不觉地过去。回房休了一宿,一早又到牢房里去,把金太师守上一整天。

      那慈眉善目、心狠手辣的老头被金链锁在椅子上,一直饿着,起初还有力气睁眼叫骂,再然后,渐渐便气虚了。

      凤独道,“太师,有句俗话,不知你听过没有——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容易出事情。俗话流传得广,其后必有道理。人饿到极致,身体乏力,脑子虚空,一脚踏进阴阳之界,也许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金太师不理。

      凤独又道,“太师在朝堂几十载,风风雨雨见了不知多少,心里藏了很多阴私秘密。一旦出事情,真不知会失了稳重说什么胡话——我很是想听。”

      金太师仍是不理,似是又睡了。

      如此,又是一日。

      -

      第三日。

      石室中烛光摇曳,在地上拖出一条长而诡异的影子。

      那是一只瓷色鲜红的酒盅,倒扣在白瓷盘上。

      凤独坐在酒盅边,手指在盅上轻轻敲着,嗒,嗒,盅中似有回响,低而不祥,隐约如鬼影一般捉不住,在空荡石室中听来令人悚然。

      两个近侍垂首立在他身后。

      而金太师阖着眼躺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似是睡着了,没动静。

      凤独道,“燕归。”

      “是。”

      “你道这是什么么?”

      “这是一只酒盅。”

      “你道这盅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凤独说,“不久前,我在盅里放了十二种毒虫。它们在盅里自相残杀,啮咬吞噬,终日低低作响,听着很是热闹。”

      “主上在养蛊。”

      “这蛊如今已养好了。你听,盅里只剩下一种声音,最凶残的蛊王吞噬了所有毒虫,形态大变,毒性大增,不知是何等阴森模样。”

      “嗯。”

      凤独把手放在酒盅上。红瓷如血,他的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滑动着。他放低了声音。“蛊王是极为毒恶的,也许会咬死我。你说,我要不要揭盅呢。”

      燕归垂眼。片刻,正要开口答话,不远处的金椅上忽传来剧烈动静。

      饥饿已到了极致,一脚踏进阴阳了。金太师在椅子上颤抖。

      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颤抖,扣着四肢的金锁链微微作响。

      老太师面上像是有些痉挛,眼睛半睁开了,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上翻。嘴唇翕动,声音嘶哑不明。

      凤独望定了他。

      金太师口中的古怪声音起初是混沌的,嘶嘶窣窣,听不真切。但终于渐渐成了形,越来越清晰。

      他说,“……江……山……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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