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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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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城上空笼着那团阴云,有大半天了。
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到了日暮时分,仍是见不了霞彩,到处都有些昏沉沉的。
一身锦衣的燕归站在廊下,仰头看着那云。
那云是沉沉的。
望着,望着,觉得左手背里有些酸麻。脑海深处隐约有声音,将出未出,抓不住,又像是没有。
大雨是在夜间洒落。满城汹涌,势如倾盆,几乎像是一场灾。然,东边太阳一出来,雨歇云散,万里晴空,积水也不知哪里去了。
城中似与往日无异。店铺开了门,民家起炊烟,街巷都热闹。
燕归出了府邸门。
她身有任务,要到城外鹿鸣山中去。
姑娘脸未施妆,一袭素色锦衣,腰佩长剑,行走于街巷之中。
城民已认得她了,城主大人的近侍,身手极好,又受信任,也是个大人。眼见着这么一个大人从身前走过,或有屏息,皆是注目。
姑娘越走越慢。隐隐觉得城中今日有些躁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一下茫然,一下又恢复如常。
走过一处拐角,忽地地上有一老妇人大哭,哭的样子十分古怪,嘴巴大张,像是要喊出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喊,像忘了词。
燕归从悲恸老妇人身前走过时,一个女童握住那老人的手,天真一笑,说——
“江山壁。”
老妇人缓了哭,喃喃一句,“江山壁。”
周围嗡嗡一阵低语,人们像传递秘密似的,一个朝着一个,低声说,“江山壁。”
——江山壁。
——江山壁。
——江山壁。
燕归一路走到城门,大雨过后的城里,到处都在传这三个字,说悄悄话似的。夹杂在家长里短的闲谈之间,也出没于市井的说价,像个幽灵,忽地便从人们嘴里冒出来。
但江山壁,那究竟是什么?
燕归问他们。
可人们只一阵茫然,答不上来。嘴里把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嗤嗤笑了,自己也不知道先前怎么就说了那么三个字。
燕归缓缓出城了。
日正清晨,夏光繁盛,鹿鸣山中绿树森森。她在崎岖山路间行走,如履平地。深谷中有一处石穴。
穴外有血迹。
走进去不多远,看见个人影。那人跪着,被粗壮锁链绑在石壁上,满身是伤,头发早黏乱了。
听见脚步声,血色斑斑的脸缓缓抬起,看着姑娘。那眼神坚定,视死如归。
姑娘在他身前停了,拔出枭杀长剑,毫不迟疑一剑斩下。
咣——
如此粗重的铁链,从中断裂。
那人本以为是必死,怔了怔。
燕归道,“主上放你走。”
那人声音沙哑。“城主大人对江山壁宝图的下落,失了兴趣?”
燕归不答,转身便走了。凤独说来放人,她便来放人,他没说放了人还得解释,所以她不解释。
回了城里,早间的躁动已平定了,人人举止如常,不再有暗地里嗡嗡念叨的声音。
府中,凤独还没起身。六道城主随心所欲,并不是个对自己太苛刻的人,有时懒了,愿意一直睡到正午去。
燕归径自到书房门外去等候。
凤独最信任的武侍鹰炙也在那里。任那惊艳过头的主上发号施令、恩罚夺予,他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忠诚地等。
燕归长久沉默着。
倒是鹰炙先开口。“你似有疑惑。”
“是。”
“是什么在困扰你?”
“江山壁,”姑娘念出这三个字,“那是什么?”
鹰炙道,“江山壁是失于前朝的镇国之物。”
“镇国之物?”
“帝王之显、正统之证。”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江山壁失传已久,因此本朝无正统……皇帝位置坐得一直不稳。”
难怪凤独想要,鹿鸣山里囚了个知情人。可城中百姓又为何念叨?
正疑惑间,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两人垂首肃穆。
六道城主的脚步声总是不紧不慢的,从容而骄矜,金丝滚边的赤红衣摆垂曳地上,随步而动,宛如踏着流火。
然,今日的凤独乌发垂散,眉宇间似是有些倦。
“燕归。”他说。
声音倒还如常,尾音微微拖长,雍容里几分懒。
燕归道,“是。”
“人放了?”
“是。”
鹰炙听了这话,想了一想,继而微微怔愣。
三人前后进了书房。
书房日暖,案头香炉烟气氤氲。
门一关上,鹰炙便道,“主上为何放那人走?那人身怀江山壁宝图下落,前阵子抓他也费了不少功夫。”
凤独道,“我欣赏他。”
“欣赏他?”
“火烧炭烤,挖骨割肉……鹰炙,你的酷刑法子在他身上已用尽了,他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骨头这么硬,是个义士。”
凤独微微一笑,步到桌边去,酒壶一抬,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仰头饮尽。“我想要江山壁,但我也欣赏义士。”
随手一扔,透白瓷酒杯清脆一声碎在地上,不甚在意。如同来之不易的江山壁下落就那么放了,也不甚在意。
——千金散尽又如何,睥睨天下之人手指微微一动,便会得到新的。
凤独喝了酒,眉间倦色稍缓。一抬眼,见那素衣的姑娘垂首沉默,道,“燕归,你心里有事”
“……是。”
“你心思过于简单,但凡心里有事,脸上便摆得明明白白。你在困扰什么?”
“属下在想,江山壁究竟是什么。”
“鹰炙不曾告诉你?”
“鹰炙说江山壁便是帝家正统、镇国之物。但,今日城中百姓稍有异状,对江山壁念念不休。属下觉得……不止于此。”
“确是不止于此,”凤独道,“天下人以为江山壁是帝王之证,是看得太狭隘了。”
燕归不答,鹰炙倒是微窘,“……太狭隘了?”
凤独看过来,“说你几句,你不高兴了?”
“属下不敢。”
凤独略一正色。“江山壁乃世间奇物,得之……可颠覆天下。”
是颠覆天下。不是得天下。那世间宝物不是乖巧无害的奇珍摆设,让人放在柜子里供起来观赏。
而是危险的摧毁之物。
燕归垂手不语,仍是茫然。
鹰炙道,“主上寻江山壁,原是欲要颠覆天下?”
“你为何惊异?”
“属下原以为,主上是要得天下。”
——而不是毁了它。
凤独道,“有何不可?”
鹰炙语塞。
凤独漫不经心晃着手里的酒壶,几分玩味,“天有何高,为何不可倾?地有何贵,为何不可覆?这天下承平日久多无趣,我要看它烧起来的样子。”
“是……”
“着你去查京城三月的异事,查得如何了?”
“详情细节俱已查清。”
“果真与那个人有关?”
“是。京城三月风波,人心大乱,诸般异事是他一手策划,皇宫中多年无人可解的江山壁下落谜图也由此失窃,下落不明。”
“那便与我好好说一说,”凤独晃着酒壶的动作渐渐慢了,凤目微微眯起,“让我听听,那江湖无名之人究竟在帝都之中做了什么乱。”
嗒。
凤独的酒壶放下了,鹰炙便将那离奇故事缓缓道来——
“乱事之起,是在三月初二,当时夜已四更,群星难见,更无月亮。宫廷早已歇下了,处处熄了灯火,只有值夜的侍卫拿着火把在宫道上巡视。
“侍卫们途径一处久无人居的宫殿,忽听见里面传来马蹄声。
“嘚嘚。嘚嘚。
“声音很低,但,绝不会错,就是马蹄声。
“无人旧宫中怎会有马蹄声?
“侍卫们几步走近了,附耳在紧闭着的宫门上,凝神细听。嘚嘚。嘚嘚。那声音,像一匹个头不高的小马正不甘不愿地在宫内空地上来回奔走,走一阵,歇一阵。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座旧宫,大门斑驳,空芜寂寥,连墙上也生了荒草,至少有三四十年没人住过了,何以一匹马在里面?
“深宫旧事多怨孽,遍地华楼埋人血。宫中闹鬼是常事。但这古怪马蹄声,却是头次出现。
“侍卫们去禀了宫中管事的大太监。那平日里作恶多端的太监沉梦正酣,被人叫醒,自是不满,但职责在身,仍去取了钥匙,带了几个大内好手,到旧宫那边去。太监附耳在门上,那马蹄声……竟是仍在。
“一惊,连忙拿钥匙开了门。
“众人谨慎,执灯而入。
“只见旧宫中梁枯墙朽,满地灰尘,寂无人声,哪里有马在?然,再一细看,灰尘中却有马蹄印,一个,两个,一一数过去,一共是二十个,个个清晰。
“难道是马魂?
“一侍卫推门进了宫中主殿,讶然一叫,将众人引了过去。原来,殿内灰暗肮脏,空空如也,却在墙上挂了一副新画。
“此画干净崭新,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上,劲装女子手持长弓,弓上有血,欲滴未滴。弓女回眸望向画外,神态竟是毅然赴死一般。只是她姿势看上去十分扭曲。因她本该是骑在马上,可画上应是马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
“众人一阵心惊……难道是画中马下了地?
“大太监谨慎,此地诡异,告诫众人万万不可走散,于是一道退出主殿。众人手持火把、宫灯,又把旧宫中偏殿一一查看。偏殿并无异状,杳无马影。
“他们回到主殿中。
“步入殿内,灯光一照,那画上先时消失的马赫然在纸,小马一匹,蹄下有灰。但——原先是人的位置上,转而空了。
“画中手持血弓的女子已不在那里。
“殿中静极。
“众人毛骨悚然,只觉双足好似黏在地上,僵硬得无法动弹。
“嗖——
“一声箭响。
“手中宫灯与火把,忽地熄灭。拔足欲逃,奔向门去,却是撞在了门上。不知何时,门已在身后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