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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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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室昏暗。
黑发的姑娘缓缓睁了眼。
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沉甸甸的,很累。这样累,却没躺着休息,而是半跪在地上,垂首,一副忠诚的姿态。
三步之外,有个一身朱衣的人背对着她。那朱衣实在华丽,金丝繁复,珠玉细丽,袖上一只凤凰几乎欲飞。此人如火,炽烈得像是随时会烧起来。
然,他不说话。
室内灯火二三,摇摇曳曳,有点阴森。
姑娘强撑着身体,弄不清情形,也不说话。
静极了,此地夜色无声。
倏地,一道寒光自朱衣人手中飞出,直取面门,极快!
三步,刹那之遥。
但,姑娘比它更快,手一抬,微使巧力,便将那蕴藏可怖力道的暗器往原路打了回去!
朱衣人手腕微动,一阵劲风将暗器打偏,嚓,钉入墙内,连个尾也见不着了。
那夺人性命的暗器在空中改了这么几回方向,每一次都极快,自朱衣人手中飞出到最终刺进墙里,不过是电光石火之瞬的事。
房间里,又寂静了。灯火无言。
良久。
朱衣人低低一笑。“你似乎已忘却前尘。”
“……是。”
“你想知道你是谁吗?”
“想。”
朱衣人缓缓道,“你名为燕归。”
“……燕归?”
“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是我麾下之人,素来忠诚,也守规矩。前日上山替我做事,手脚不够麻利,出了些意外,撞了脑子,什么也不再记得。”
“……你是谁?”
“我是你无权发问的人。”
语罢,朱衣人径直推门出了房间,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门关了。
姑娘看向墙上那个小洞。一枚暗器刺在里面,深深的,被石墙死死困住,拔不出、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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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衣人不曾亲口说过自己姓名,但要知道,也实在不难。
这里是六道城,楼阁人声如云,华灯终夜不散,世间金银珠玉都到这里来,也从这里走。天下繁华莫过于此。
六道城主,孑然一身,立于繁华富贵之顶。
名为凤独。
江湖传言,凤独此人遗世独立,不恋人间云烟,也许终有一日要隐退山野。
然而,这不过是个刻意造出的假象。
凤独其人,光芒盛大如火,他的野心也是。伪作身在江湖之远,实则意在庙堂之上,相隔千里——欲将京畿,纳入掌中。
做这样一个人的属下,是要在将来某日替他开疆扩土的,战场上杀出一片血路来。如今主上隐忍蛰伏,属下们更要令行禁止,要足够忠诚。
——作息有律。
天不亮便要起身,到武场去,从铁制兵人到塞外烈马,各式训练都为磨人意志、精人武艺,可以流汗,可以出血,但一身血汗也不准说一个累字。
——规矩森严。
六道城主是唯一的律、至上的法,府中众人从衣饰着装到三餐饭食,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定好了一切。触犯规矩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燕归是个守规矩的人,身上的伤才养了半好,便按着规矩到了武场去。
那天,凤独在场。
有武童走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姑娘一把长剑。
名剑之为名剑,哪怕刃仍藏在鞘中,也一眼便令人知其寒芒。这柄剑,长而古雅,森然可畏。
燕归没有接。她不过往剑上看了一眼,便又平视前方了。“……我不用剑。”
一个“不”字脱了口,周围立马静下来,谁也不敢动作。哪怕不远处正练着剑的,剑举在半空,不敢落下来。
六道城主这么多年,谁忤逆过半个字?
属下们战战兢兢,他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你不用剑?”
“嗯。”
“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
“鹰炙。”
凤独身后有个武侍上前一步。“属下在。”
“给她找一把刀。”
“是。”
找来的刀也是名刀。刀柄是暗铜色,巨刃森寒,曾造杀戮。日照其上,仍隐隐可见血腥之气。
姑娘偏瘦,刀却那么厚重。
燕归尚未开口,凤独先开了口。“拿下去。去找弓箭。”
弓箭也很快拿来了。且不说长弓如何,只看箭筒,里面每一支箭抵得上十把好刀的造价,箭尖锐利,轻易便可穿骨。日光本是暖的,照在这里,无端便成了一丝寒芒。
武童恭恭敬敬地,又双手把这弓箭递在她眼前。
燕归没开口说不,但,也没动。
没动,这也是忤逆。
朝阳薄淡,周围越来越静了,众人大气不敢出,武童的脑袋也是越垂越低。
凤独倒是颇有兴致,一双凤目把她打量着,“虽是撞了脑子,性情竟也大变。你又在顾虑什么?”
燕归抬眼看他一下。“我不杀人。”
“谁要你杀人了?”
“……”
“武场是训练的地方,刀枪弓箭即使见了血,也不过点到为止。再有,人都是我的人,就算你要杀,我还不让碰。”
“……总之我不杀人。”
“啰嗦。你受伤忘了武艺,箭射不准了,因此故意拖延?”
燕归又抬眼看他一下,倏地,手往前一抓,把弓箭接了。
这城主府邸的武场很大,不多远便有箭场,箭靶立在墙边,边上还有个大笼子,里面关了三只鸟,太阳底下有点焦躁,正扑棱着乱飞。
姑娘走到那边去,不等任何人说话,站定,搭弓,拉弦。嗖。一箭正中靶心。嗖。又一箭正中靶心。
——说谁不会射箭了?
再拉弦,这一次对着鸟笼子。
嗖。嗖。嗖。
连发三箭,动作快得令人以为只有一箭,然而看过去,笼子里三只鸟全被射下了,无一例外,正中头心。
箭来得那样快,也许连鸟也还没有反应过来,长箭横穿,在地上胡乱扑棱几下,才彻底死了。
燕归平淡收了弓。
众人心下叹着,面上更不说话了。
凤独无动于衷,只是朝着武童道,“再给她拿匕首,小一点的。”
“是。”
匕首呈上来了。
凤独不再看姑娘有什么反应、要是不要,转身便走了。几个武侍在身后忠诚跟上。不多时,出了武场。
凤独道,“她适合用剑。”
“主上为何……”
“她自己不愿意,先由她去。好花应待它自开。催得太急,容易挫筋败骨。”
“是。”
“真有意思,”凤独低低一笑,眸中一点赤红微现,“此前一番到京城去,江山壁没找着,倒也捡着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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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过往又身手利落的燕归,就这样成了六道城主的属下,晨起便去武场,入夜才回房。府中众口一致,都说她自幼便在这里。
只她觉得自己对这里不熟悉。
她没有过往。一点也记不起来。谁都不认识。
没有过往的人,灵魂是掌间一捧清水,空空荡荡,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藏着,试图去找,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间落出去,看不清,也无从寻觅。
有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没了那重量,连生命也变轻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一点想不起来。关于过往,她只剩下一枚银色的小铃铛。
当初与六道城主一同在山野中救下她的武侍鹰炙说,那是她那时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人一身是伤,早已失去意识,手指却还那么紧,掰也掰不开。
小铃铛,不到指甲盖那么大。
不记得是谁给的了。
只是,带在身上,每日看上许多次,却从不去摇它。
——“不摇。”
——“不摇。”
为什么不摇?不记得了,但,反正不摇。
这六道城如此繁华,终日人声鼎沸,六道城主府邸却总是寂无声息的。主上威重,律令严明,走过一条长廊、上了一条小径,连步数也有规定,入夜后更没人敢出声。
天穹总是阴暝,连月亮都是泛着青的冷色。
处处寂。
这份寂,是寂静,也是孤寂。
每日把回廊走到了尽头,推门进了黑漆漆的屋子,抬手点一盏明灯,微黄的烛光落了满屋,消不去这份寂,不过是把它染成了烛光的颜色。
烛火熄了,姑娘独自入睡。有时候会梦见一个人,比她高了一个头,看不清脸,听不见声,也不认识,而且碰不着。但那身影只要出现了,就觉得很高兴。
有时候太高兴了,甚至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六道城主的府邸里,寂夜无声。抱着被子觉得冷。
那个随时随地能让人听了就高兴的名字藏在嘴边,却像是哽住了,说不出来。
是谁。是谁。是谁。
点了烛灯,取出小银铃在光下看一看,很容易便出神。
长夜未尽,看不到头。
她一日一日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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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燕归入六道城,数来已三月有余,来时春未深,此时夏已盛,正是暑热时节。
燕归一早出了门,那时天仍黑着,在去武场的路上被侍女叫到凤独书房外等候。
她很快到了,安静地站在门外。一身最是普通的红黑劲装,背上背着箭筒,腰间配了匕首,干净飒爽,与府中寻常武侍无异。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虽与众人全都生疏,不常说话,但,毕竟是同僚。三个月同衣同食,足够这身份意识在心底扎根,不再生疏迟疑。
森严等级之下,主上召见属下,属下不可以迟,主上却可以慢。书房门始终紧闭,里面分明没有人。
就这样等。一个上午都等过去了。
红日在天,烈光灿灿,脚步声远远而来。凤独带着武侍鹰炙走来,到了这边,径直开门进去了。
但,没有叫她一起进去,所以,还得等。又等了两个多时辰。
她始终安安静静地等着,不说话,站得直。
凤独终于差人叫她进去。
进了门,满室书香。屋中最引人眼目的物件是一方松木书案,厚重结实,雕纹细致,是难得的书室好物。
凤独在那书案后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书,一页一页不甚在意地翻。其人如火,总令人怀疑他会把手里的书烧起来。武侍鹰炙立在一旁,垂首不语。
三个月已足够失去过往记忆的燕归“重温”府上所有的规矩。她走进来,一言不发,单膝下跪行礼,微微低着头,等待问话。
又等。
书卷翻过,轻微的一声,室内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凤独终于道,“近来如何?”
“属下很好。”
“算起来,你在武场也是三月有余了。”
“是。”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你在武场待三个月?”
“日夜训练,精进武艺。”
“错。”
“磨练意志。”
“错。”
燕归不说话了。
凤独缓缓道,“是惩罚。”
“……惩罚?”
“记得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三月前,是因替我上山做事而意外出事。”
“是。”
“你身为六道城属下,却大意之下令自己在山野间摔倒,撞了脑子,又是失去记忆,又是任务失手。若你是我,罚是不罚?”
按府中规矩,失去记忆是小,任务未成是大。
燕归道,“罚。”
“因此罚你在武场三月,摸爬滚打,日日无休。该是不该?”
“该。”
狭长凤目望定跪于地上的姑娘。“如今三月已过,便准你恢复原职。明日起,你不必再去武场,每日早膳后到书房来,只需要跟着我。”
“是。”
燕归以为话说到这里,凤独该让她下去了。但是,没有。
室内沉寂。
她低着头,知道那双微带赤红的眼睛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主上心思,向来无人能够揣度。
忽地一阵破风之声!
那是一枚暗器,从凤独手中飞出,一道寒光,直取燕归面门,极快!
同三月前初见时一般,燕归反应更快,手一抬,生生把那暗器夹在指中,却——
没像三月前那样把暗器朝着凤独原路打回。
紧紧夹着疾飞而来的暗器,用自己的手指承住了那一股可怖的力道。磨出了血。渗在指缝间。
血缓缓地、缓缓地沿着手背往下流。鲜红的。
姑娘仍低着头,一言不发。暗器怎可朝着主上扔,她已经绝对忠诚。
凤独望着那血,终是莞尔。“燕归,若我再给你一把剑,你要,还是不要?”
姑娘面色挣扎。半晌。低声。“……不要。”
凤独仍是笑。“为何不要?”
“剑是天下正义之器,而我……”
凤独打断她。“你不知何为天下正义,因此不愿执剑?”
“是。”
“荒唐。你怎会不知天下正义?”
“我……知?”
凤独起身,一步步走向她,朱色衣摆拂在地上,有如火焰曼舞。他微微俯身,将沾血的暗器从姑娘指间取出。声音放低了。“看着我。”
姑娘顺从,抬起头来,望进凤独双眼。那凤目一双,竟是熠熠如火,通晓世间一切,不容许任何人说一个不字。
凤独缓缓道,“我就是你的天下。我就是你的正义。”
姑娘怔住。
凤独将暗器尖刺抵在姑娘眉心,力道很轻,没有刺破皮肤。但,尖刺上原本已带了的指间血没有干,顺着眉心流下去。殷红的一道。有些血腥,但很艳丽。
姑娘脸上带血,一双黑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前人。
他像极了天光。这世上有一种人光芒万丈,走到哪里,天火就烧到哪里,世人全被烧得连骨血也不剩。
这光芒万丈的人带着笑,盯着她,缓缓道,“什么是你的正义。”
姑娘眼睛里挣扎一下,但,终于低低开口。“主上是我的正义。”
“什么是你的天下?”
“主上是我的天下。”
“你为何不愿执剑?”
“我不知天下正……”
凤独蓦地加重语力。“你不知?”
这一声之后,姑娘彻底怔住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凤独手指微微一动,便将暗器扔在地上。叮。入地一寸半,恰好没了全身,整个看不见了。彻底的囚禁。
一刻沉默。
再一刻沉默。
凤独终于开口。“什么是天下正义?”
姑娘终于顺从。“主上,是天下正义。”
凤独抬手,向始终沉默立在一旁的鹰炙道,“取枭杀剑。”
“是。”
鹰炙几步走向书房里间,取出一柄古雅之剑,双手呈在燕归眼前。
此剑名为枭杀。
枭乃天穹强悍之鸟,又有人首之意。枭杀是个嚣悍霸道的名字。
但这名为枭杀的剑却古雅内敛。
在外高雅沉静,在内杀戮嗜血。
剑如是。人如是。
凤独道,“它是天生的杀戮之刃,你也是。接剑。”
姑娘看向那剑。
终于——
“是。”
枭杀剑不是山寨里打打闹闹的铁玩具。
枭杀剑是一柄杀人剑、一柄真正的剑。
接剑的那瞬间,一阵入骨的热流从掌间蔓延而上,让心底炽烫,那是从未有过的沸腾的感觉。
姑娘半怔了怔,下一瞬——
一剑挥出!
那剑风是无声无形的,掠出去,穿透书房中那结实厚重的松木书案,顷刻间已在书案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可怖的极深剑痕。
书案却仍是屹然而立。好似未受影响。
姑娘不发一言。
书房中一时寂静。那书案,渐渐有声音。若有若无。
凤独走到书案前,伸了一根手指,只一碰——数人宽的大书案咔嚓一声从中折断,桌上笔墨纸砚继而滑落,一地狼藉。
书案断裂处极为平整,方才那剑风实在太快。
凤独忽笑道,“你要知道,剑虽是好剑,可我的桌子也是好桌子。”
燕归:“……”
凤独道,“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拿了剑便砍东西。这可不行。如今东西已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属下,”姑娘抿抿嘴,“请罪。”
“怎么请?”
“属下会把这里收拾干净,买来新东西,恢复原貌。”
“我的桌子,天下只此一张,你可赔不起。”
“……”
“你若真要请罪,不如明日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换衣服?”
“我喜欢看好看的人穿好看的衣服,不喜欢看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如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