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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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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空阔的大房间。墙与地面都是银灰色,干净,一丝灰也没有,泛着金属建筑所特有的冷意。
四周多隐在黑暗里,明亮处唯有中央。
中央有张床,盖了玻璃罩,边上又有高高低低的三四座仪器,各仪器上的小指示灯一下一下闪着。
天花板上仅有的一束灯光透过玻璃罩,照着床上的人。
一张沉静的脸,眼睛阖着。四肢扣着粗锁,黑发披散在身下,身上插满导管。无知无觉地沉睡在这空荡的金属色房间里,仿如孤舟在海。
纤细的手腕上淤青未消,被针划破的伤口也还没有处理。没人在乎。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几个医生在穿无菌手术服。灯光很亮也很白,几乎到了惨白的地步,把这地方照得一丝阴影也没有。
忽地呲啦一声响,有人不小心把手术服撕坏了,一下子便有些讪讪。
有个医生瞥他一眼,“实习生吧?”
实习生挠了挠头,又把它点了点,拿着撕坏的手术服手足无措,脸也胀红了。
领头的医生叹口气,道,“这是我以前带的学生。现在工作不好找,他闲了好几年,终于找到我这里来,求我照顾。这孩子一直不太灵光,大家多担待。”又朝着那实习生,“柜子里还有一件新的,去拿出来用吧。开柜密码是我的工号——我的工号你该记得吧?”
“记得记得!”
实习生连忙奔到柜子前去。等他笨手笨脚把衣服穿上,医生们已全准备好了,等在门前。他忙又奔过去。
领头的医生在门边小屏幕上输入开门密码,厚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地开了。巨大的房间昏暗着,只一束灯光照着那玻璃罩和玻璃罩里的人。
很安静。
随着医生们走进来,巨大手术室里的灯光也陆续全亮了。
医生们先是检查了各仪器上的读数,确认所有数据都正常,便按下床边一枚红色按钮,打开了玻璃罩。
床上的人露在空气里,一动不动,仍沉睡着。发丝凌乱,身上衣服也仍脏着,来时是什么样,眼下便是什么样。
即使乱着脏着,掩不了她好看。身形单薄,眉眼静美,手腕细白得像折一下就能断。
医生们围聚在她左手边。
领头的医生拿了把手术刀,锋利刀刃在熟睡之人细嫩的手背皮肤上稍微比了比,便一下划开。鲜血渗出。
“嘶——”实习生一声怪响。
医生抬眼瞥他一眼。“安静。”
“呃,抱歉,老师。”
医生道,“你过来。”
实习生连忙凑过去。
医生的刀在已然出血的皮肉里又是一划,动作极为熟练。那手背上的伤口更深了,殷红鲜血淌在凝玉似的雪白皮肤上,对比之下有一种惨烈。
实习生看得头皮发麻。
医生将刀尖敲了敲。嗒嗒。那不是刀尖与血肉相碰的声音,是碰着了金属一类的东西。
实习生喉头一动,勉强睁大了眼睛看过去——
手背血肉里嵌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圆片。
医生道,“这就是它们的管理芯片。”
“呃……”
“之前让你看资料,你看了没有?”
“看了。”
“管理芯片有什么用?”
“呃,可以控制他们这些仿生人的行为、意识、记忆……之类的。”
“管理芯片如何发挥作用?”
“呃,管理芯片与他们的神经相连接,平时只要用设备远程操控这个芯片就可以了,芯片会往它们的神经元放射信号,从而控制他们的大脑……之类的。”
“管理芯片有什么局限性?”
“呃,有时候不太好用……之类的。”实习生见医生脸色冷淡,心中十分不安,又补了一句,“他们可能会抵抗管理芯片的控制,然后芯片就,呃,失效了……之类的。”
医生叹了口气。“你啊,基础知识不牢固!答个问题,又是‘呃呃呃’,又是‘之类的’,含含糊糊,话都讲不清楚,这样怎么行!”
“呃,”实习生下意识地又说了呃,一下子又胀红了脸,“抱歉,老师。”
医生摇摇头。“算了,含糊是含糊了一点,大体上也对。”一抬眼,觉得实习生脸色实在难看,又道,“怎么这副表情?”
“老师,我……”实习生支支吾吾一阵,“我之前确实没仔细看资料……我还以为他们是机器来着,都是金属啊零件啊之类的……”
然而眼前所见,却是血肉之躯。
医生道,“机器人怎么能跟这种东西比?这是公司斥巨资造的高级仿生人,尤其这一个,还是贵中之贵的A型,身体结构上与真人无异。”
实习生微微一愣,“……您是说,她是人?”
“它是仿生人。”
“您说她跟真人无异。”
“我说的是在——身——体——结——构——上——与真人无异。”
“那不就是真人?”实习生茫然道。
医生微愠。“不是!”
“呃……抱歉,老师。”
医生道,“这个A09昨天抵抗了管理芯片,我们现在得给她换一个新的。这是最基本的手术,你到一边站着去,好好看着。”
“是。”
实习生退到一边去了。
医生们聚在灯光下,小心而缓慢地把原先的芯片取了出来,又仔细换上一个新的。仿生人身体结构同真人一般复杂,要把一块金属芯片与神经元连起来,难度实在是不低的。
费了好一番功夫。
换完了芯片,医生们便给仿生人把伤口缝起来。这时候才注意到她手上别处的伤口,顺带着处理了。
他们将手术器械收拾收拾,又围聚在她头部周围。灯光调整了,将这一块地方照得雪亮。
实习生蓦地心中一紧。“老师,”他压着声音,“接下来是要——?”
医生答得平静而随意。“开颅。”
实习生差点跳起来。“开颅?!”
医生蹙起眉头,觉得他大惊小怪,“管理芯片效用有限,只能日常处理小问题。真有大安排,还是要直接对大脑做控制的——你怎么这副模样?”
“您您您您——要切开她的脑子?”
“开颅手术在我们这里也不过是一项常规手术。你这见了鬼的样子——唉,你是不是压根没看资料?你说你这敷衍态度怎么找得到工作啊?”
“开开开——开——开脑子——”
实习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竟然要开脑子?
眼前沉睡着的姑娘真得不能再真了,头发柔软,皮肤苍白而温暖,漂亮得让人觉得多看一看都是唐突冒犯。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眼睛阖着,那眼睫长长的,投下一片阴影。
……要切她的脑袋?
实习生全身僵硬,半张着嘴,望着冰冷的切骨机缓缓移过去。
有女医生给姑娘梳头发。
不是为了好看,更不是为了照顾,把那一头柔软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为了左分一下、右分一下,在正中央揪起一束,几道白色头皮为线,画出块四四方方的地。
然后用笔将线描得更明显。
再然后,切骨机毫无生气的利刃缓缓地、缓缓地,接近了。
低鸣作响。
鲜血滴落在地上。
医生们熟练而面无表情地操作着。
而面容苍白的姑娘仍在沉睡,胸前一起一伏,不知是否有梦。
实习生脸上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当医生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拿起,他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一下子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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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啦呲啦。
实习生发着抖,身上的无菌手术服几乎是撕下来的,胡乱往边上一扔。不知是衣服碰倒了什么东西,还是他手肘撞了墙,总是慌乱里一阵咚咚乱响。
他奔出门外。
外面是一条银灰色的金属长廊。
还挺繁忙的。
这么一条廊上大概有十七八个手术间,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有的手上还带着血。
也有一身黑衣的保卫人员推着移动床走过,床上躺着与真人几无异处的仿生人。有的沉睡安静,如同方才的姑娘。有的却挣扎着,口中被塞了布,发不出声音,惊恐万状,眼睛四下里看来看去。
仿生人看上去与真人一模一样,穿的都是古装。
实习生一路走,不小心撞了好几个人,连抱歉都忘了说。
走到了长廊尽头,再推开一扇门,门后便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巨大的地下大厅。
一眼看不到边,往上望不见顶,那是生生把一座巍峨之山挖空了才建出来的。地是厚重大理石铺成,一片雪白,几无杂质。人走在这里,立马便觉得自己渺小。
广场最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屏,正放着宣传组新作的广告。
那屏幕上——
天地壮阔,古城雄奇,车马喧喧,金楼玉宇,好一个瑰丽辉煌的古代世界!此地有江湖诡谲,宫城富贵,帝王将相,名花倾城,壮阔的故事惊天也动地。又有小桥流水,山屋炊烟,溪边的浣纱村女抬眸一笑,天地中也可有家常烟火气。
再一转,轻衣美人月下饮酒,素手一抬,裙裾一摆,跳出一曲惊鸿舞。
再一转,铁甲的将军马上张弓,一箭射出,沙场上兵戈声声堆白骨。
再一转,雪山日落,刹那间天地金芒。
有如此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作底,广告语便只需寻常一句——“黑巢世界,这里,有故事。”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正站在广告牌下讨论着。
“A14现在有点过气了,活跃粉丝量才七位数,还没几个B型的高,粉丝打赏、周边销量、人气对战——收益也越来越糟,救不回来了。把它的宣传片段撤了吧,换A05。”
“A05的时长已经够多了。”
“现在它最火,再多一段画面也是应该的——牌面么!”
“我倒觉得没必要再加到A05身上去。A14空出来的这段画面正好可以把用户运营组的片段塞进来,就是他们拍的那个小仿生人向公司工作人员笑着叫爸爸妈妈的那个片段。”
“那个?那个画风跟这支广告不搭吧,而且上面不是说那种凸显仿生人对公司的感恩之情的宣传现在要格外重视起来吗?得好好单拍一支才行,怎么能随便加塞。”
“对对对,得单拍,昨天3组的小李连方案都写好了。弄个温馨的小纪录片,让外面看看公司是怎么为这些仿生人的身心健康和生活幸福感操心的。尤其人气高的那几个,要让粉丝知道我们对他们实在是非常好。”
“行。”
几人低声商谈间,大屏幕上的广告行将结束。昏天之下沙场尸骸累累的画面缓缓要淡出去了,渐扬起一阵悱恻琴声,新的画面慢慢现出——那是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旧的画面还没消散,新的画面已浮上来,一出一入承接着,略有重叠。
如此蒙太奇之下,这眼睛仿似是鲜血之地里张出来。
那是一只狭长的凤眼。
血地为衬,尸骨作陪,那眼睛慵懒地、缓缓地睁了开,伴着琴声悱恻绵长。
那眼睛里有一种光。
人间鲜血化作烈焰,万千生灵焚为尘土,才烧得出那样惊心动魄的光。生命可以耀眼至此。
实习生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
忽地身上滴滴一阵响,联络器里有人找他。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摸了一阵,把那半个巴掌大的联络器接通。
那边是他的老师,方才在手术室里带头做手术的医生。
医生听上去有些急。“你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