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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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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上空笼着那团阴云,已大半天了。
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到了日暮时分,仍是见不了霞彩,到处都有些昏沉沉的。
一行人进了寨子门,脚步缓缓,都背着满满一竹筐东西,累得很了,脸上尽是汗。
只一个孩子一身轻松,身穿布衣,脚踩草鞋,手里拿着个红亮的糖人,还绕着大人们跳来跳去。差不多是十来岁模样。
大人说,“小旗子,别动来动去,眼睛都给你晃花了。”
小旗子道,“哎,我烦躁么!”
“年纪小小,烦躁什么?”
“我想吃我手上这个糖人!”
“吃么!”
“不行不行,”小旗子用力摇着脑袋,“这是我给二姑娘买的,得留着。她从来不吃糖,我要给她尝尝。”
大人道,“那就别吃。”
“可是我真的好——想——吃——啊!”
小旗子把糖人凑在鼻子边上,猛地一嗅,又咕噜一下咽了口水。为了移开注意力,狠下心来伸直了手把糖人拿得远远的,又不去看它。一副大义凛然英雄就义的样子。
大人们笑了。
天色阴沉,寨屋大多陈旧,墙上爬藓,地上生草,好几处屋子连门也是坏的。
这地方叫隐云寨,是大山里一处普普通通的小寨子,差不多一百来人。寨人们是些以打猎捕鱼为生的山民,偶尔三五人下山到城里去买点东西,沉甸甸装在竹筐里背回来。
寨子里平日总还蛮热闹。
不知怎么的,此时却有些寂静。
路上空空荡荡,见不着人。山风吹过,把路边屋子的坏门吹得吱呀吱呀响,屋里却一点没动静。
人,都到哪里去了?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古怪声响。
嗒。嗒。嗒。
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嗒嗒声里又伴着碎碎低语,断断续续的,风一吹就散,听不太清。
天色已这样阴暝。
背着竹筐的一行人不由敛了笑,互相望了望,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之所在,是寨中水井。
嗒。
嗒。
嗒。
走得近了,那声音也就越发明晰。像是什么正敲着什么。
几人转了个弯,绕过一处无人的屋子,陈旧的水井便进了视野里。这地方藤草蔓生,阴沉天色下更显阴影重重。
井边有个佝偻身影。
是个老婆婆,年纪已很大了,头发是花白,身上的衣服太旧,也有些发白。嘴里兀自碎念着。
是寨里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婆婆。
嗒。嗒。嗒。
老婆婆高高举起的右手干枯如柴,抓着个草鞋,一下一下地往井边打。以她如此年纪,那力度已算是用尽全力。
乍一看去,还以为她是在打石头,再一细看,几人几乎惊声叫出来。
她在打自己的手!
与右手一般干枯如柴的左手摊在井边石头上,被草鞋狠狠拍打,淤青已重了,三两处被草缕划伤,还渗了血。她自己也吃痛,干枯的手背蓦地收紧又收紧,但仍是咬着牙继续打。
小旗子撒腿便跑过去,手一抓就把草鞋从老婆婆手里抢出来,用了劲,丢得老远。草鞋滑进个隐蔽处。
小旗子真急。“隐婆!哎,哎,我的好奶奶,您这又是干什么呢?”
老婆婆脖子颤了颤,不说话。
孩子连忙去搀她。“走走走!我带您去寻大夫,看您给您自个儿打的——好歹这手也跟了您七八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左手被搀住了,老婆婆却又发狠,空着一只右手也朝着左手抓过去,几乎是下了决心要把皮肉给扯下来。若不是被及时赶来的大人们拉住了,真不知会抓出个什么血肉模糊的样子。
大人们直叹气。“婆婆,唉,您年纪一大就神志不清了,”他们说,“走走走,找大夫上药去。”
说着便要搀她走。
小旗子忽道,“刚才路过大夫家,里面好像没人呀。”
有个大人道,“对对,一路走过来都没人,安静得很,”又朝着老婆婆问,“隐婆,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老婆婆朝着自己指了指。
大人道,“喔,到您家里去了?”
老婆婆老实点头。
“全到您家里去做什么?”
老婆婆一下露出惊恐样子,眼睛瞪大了,声音极细。
“……捉鬼。”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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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上空阴云仍在,可天边的太阳已落了。
夜将至,暝色四侵。
寨子里一座二层高的陈旧小木楼已点了灯火,里里外外都是人,嗡嗡低语着,到处寻着什么东西。
一条条影子在灯火下影影绰绰。
人们压着声音说着——
“哪有呀,找也找不到。”
“要是能被人找着,那还叫鬼?”
“没有鬼没有鬼。但咱们做个样子找一找,老人家好放心,不然成天提心吊胆,老说自己被鬼盯上。”
“唉,隐婆真是年纪大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又犯了疯,往屋顶砸石头不说,还把自己手打成那样。”
屋外树底下,佝偻的老婆婆受伤的手已包扎好了,无辜睁着一双眼睛坐在旧椅子上,手也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被个络腮胡壮汉守着。
那壮汉身形实在庞大,蹲在老婆婆身边,把她衬得轻飘飘,一阵风就吹走似的。
壮汉道,“婆婆,手还疼不疼?”
他身量大,嗓门也大。
隐婆不说话。
壮汉又道,“您啊,别怕,咱们今天就专给您驱鬼。看看这么多人,这么多蜡烛,什么鬼都给它吓死了!”
隐婆还是不说话。
不远处,屋里屋外,灯火绰绰,寨人们尽心尽责,不管信不信都做出了个抓鬼的样子。小旗子一手拿着糖人在吃,一手还像模像样地在地上画着驱魔的符咒。
隐婆忽转头看住身边人。“阿命啊。”
壮汉立马应道,“是。”
隐婆问,“二姑娘到哪里去了?”
壮汉正要回答,隐婆又兀自碎碎道,“日子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们寨里最好的小姑娘就十三了,以前这么小,要弯着腰去牵,现在这么高,都得仰视了。十三是个好数,过了十三就是大姑娘了。厨房的阿摩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都快凉了,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又给她事情做?”
老迈浑浊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有点谴责——怎么能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压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寿星,又是下山采买又是上山捕猎,到了饭点还没回来吃饭。
怎么做哥哥的。
壮汉不由放轻了声音。“婆婆,您又忘了,阿芒已经二十了。”
“二十了,二十了,”隐婆念着,像是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好半天了也不懂,只又再问一遍,“二姑娘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她眼睛仍望着他,认认真真的。
壮汉轻轻一声叹息,而后顺着老婆婆的话,假装话里那姑娘确还是十三岁,说她到后山练武去了,穿的是婆婆亲手做的练武服。
老婆婆咧嘴笑。
再一阵子,屋里的人渐渐出来了,屋外的人也朝着这边围了过来,都有些疲乏。“寨主,”大家对那壮汉说,“到处都走过,木头缝里的灰都抹得干干净净的。”
壮汉道,“婆婆,鬼全被打跑啦,您这下放心了吧?”
老婆婆低头想了想,又抬头打量眼前自己的屋子,眼睛在这里掠一下,那里掠一下,到处看看,忽地看住了屋顶。
天早黑了,浓云盖住了所有天光,底下的灯火照不上去,屋顶处阴蒙蒙的,静悄悄一点动静没有。
壮汉道,“那儿?”
老婆婆一颤。“鬼。”
壮汉二话不说,差人去搬了个梯子来,架着墙便自己爬了上去,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把屋顶一寸不落地摸了个遍。
众人伸着脑袋张望着。
壮汉朝着底下大声说,“婆婆,上面什么都没有。没事。真有鬼也被我吓跑了!”
说着便要下来了。
可他身体这样壮实,那老旧的梯子却不太承得住重量,一脚踏上去,竟是把它踩断了。
嚓——
魁梧的身体晃了晃,直直朝着地面摔下来。
底下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然,那凉气刚吸了一半,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自不远处一跃而起,倏忽间已到了眼前,把壮汉一把接住了。
那人影抱着如此重量的人落了地,脚下声音竟是又稳又轻。
乍一眼看来,真是怪异。
魁梧的汉子被打横抱着,抱着人的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一双黑亮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灯火里也能让人看个分明。
有那么一种人,不管是谁见了,先看见的总是那眼睛,再然后,才看见了余的部分。是个沉静而好看的姑娘。
壮汉回过神来,便是偏过头去朝她咧嘴一笑。“终于回来了?一大清早出了门,上哪儿去了?”
姑娘放他下地,答得平静。“下山采买箭枝。”
“喔,采买箭枝,”壮汉往她肩上揽过去,被一侧身躲过了,倒也不恼,“是是,寨子里箭枝都旧了,是该去买了。那你昨日也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干什么去了?”
“采买食材。”
“食材是摩婆管的,怎么你去买?”
“我帮她。”
“喔,你帮她。那你前日出门也早,天没亮就不见了人影,山上山下这么远,路也难走得很,你又是去干什么了?”
姑娘很是平静。“买鱼竿。”
“买鱼竿?”
“闲来无事,想钓鱼,屋里没有鱼竿。”
“那么现下,鱼竿在哪里?”
“没有买成。店主人发了疯症,店门没有开。”
壮汉啧了一声,意味深长。“你说你二十岁的人了,找借口还不如人小旗子。”
姑娘抿抿嘴,看也不看他,走了。
树底下,本在椅子上坐得端正的老婆婆见了姑娘走来,顿时一喜,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半路里被她搀住了,又坐下。
隐婆笑道,“二姑娘,你回来啦。”
“隐婆。”
“隐婆和摩婆在厨房做了好多吃的呢,要多吃啊。看你,都十三了还这么瘦,从小就没阿命一半重。”
“嗯。”
姑娘见了老婆婆包扎着的伤手,正要开口问,忽地隐婆仰脸望着眼前的姑娘露出疑惑神色,“二姑娘啊,你怎么这么高啦?”
一旁坐着的寨里大夫叹道,“隐婆婆,您又忘啦——您又回七年前去了。好多好多年已经过去啦!如今二姑娘都有二十了,怎么会不高。”
“二十,二十,”隐婆念着,又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念着念着,好似终于是明白了,一手轻轻抓上姑娘的袖子,有些恍然,“喔……二姑娘你都二十了,我忘了这么多事啊……”
姑娘把手覆上老人家的手。
这时候咬着根长签子的小旗子凑过来,冲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很是不好意思。“二姑娘,”他说,“嘿嘿,我本来给你买了糖人……”
姑娘道,“糖人好吃么?”
“好吃!真好吃!”由衷赞叹两句,小旗子又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所以本来想给你也尝尝,但是……”
到底没忍住诱惑。
姑娘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蓦地,姑娘的手被隐婆一把抓了回来,老婆婆不知何时竟是面色大变,见了鬼似的朝小旗子问,“你是谁!”
竟是连声音也颤了。
小旗子无奈。“婆婆,我是小旗子呀。”
隐婆脸都白了。“什么小旗子!”
边上的大夫一声叹息。“隐婆婆,您看您,又忘了,您的记性老留在七年前。那时候小旗子才三四岁,是个小小豆丁,现在长大了,您自然是认不出来了。”
隐婆只摇头,“什么小旗子,七年前没有小旗子。你是谁,你是谁!”
小旗子一头雾水。
隐婆道,“你父是谁,母是谁!”
小旗子老实作答。“我爹是三铁匠,我娘是庆大媳妇,我奶奶就是管厨房的摩婆。”
“三铁匠?”隐婆道,“三铁匠身体不好,好早之前就折了,没成过亲,哪里来的儿子?”
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怔。
——三铁匠好端端地就站在一边呢,憨憨地笑着。
小旗子挠挠头,又挠挠头,更加茫然。寨人们只摇头,暗地觉得老婆婆的疯病真是愈发严重了。
老婆婆忽地又盯住了屋顶,那处她总认为闹鬼的屋顶。
阴森寂静。
檐下灯笼里的烛火太微弱,光亮一点照不上去,只把它衬得更加不可捉摸。
屋顶为何无光?因天上布满浓云。
隐婆缓缓地,朝着天空看了过去。
好厚重的云。
在寨子上空一动不动地盘了一整日,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星月不见,入夜后盖住了所有天光。
隐婆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右手,再一次不自觉地朝着已受了伤的左手伸了过去,有点疼,但,把那东西抓出来、抓出来……
“隐婆!”
寨人们急切阻了她自残的手,而她只喃喃碎念——
“江山壁……江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