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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流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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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傻话,我带你回家。”
方泽已经听到不任何、看不到任何,他脑中只有一件事,就是带阿星回家。
从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守在孑岛,禁锢千年。
后来他明白了,他心中还存着一个放不下的旧梦。孑山上有他和阿星共同的家,他必须守在这里,他怕有一天阿星回来了,看不到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千年沧海桑田。
方泽一直等着。
一直在等。
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这漫长的生命了,他用无尽的时光去等他,方泽有一种信念,他相信有一天他逝去的爱人会回来,会像从前一样温柔牵起他的手,跟他回家。
而此刻,方泽明明拥阿星在怀中,却分明感觉到,阿星正在离他而去。
方泽惶恐。
忽听一声惊天巨响,远处城楼腾起漫天尘雾,龙吟塔跟着摇晃起来。
阿星抬起泪水斑驳的脸,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个承载着一代又一代龙泉人信仰的巨大龙头,轰然坠落。
硕大龙头撞塌了城楼,滚过泥尘,滚过芦苇,滚进了护城河中,将河道拦腰切断。
百年富庶风雅之城,就此陨落。
“城破了……”阿星喃喃说道。
“是幻境,全都是幻境,阿星,有人故意制造了这样一个幻境……”
又是“轰——”的一声,热浪排山倒海而来。
方泽下意识将阿星捂入怀中。
火舌不知在何时已经腾起。
长风直入,火龙沿着长街呼啸游蹿,转眼间,一座连着一座,一间连着一间,整个龙泉城被吞入一片火海中。
烈火蔽日,末日一般。
龙泉城上空腾起巨大的蘑菇云。
这情景与当年方泽率军攻打龙泉城太过相似。
果然,是有人刻意要重演当年那一幕。
“来不及了,我们走。”方泽抱起阿星,正要离开,却听空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罗圣盘已经闭合了,你们要去哪?”那声音带着鄙夷与讥笑。
是许琮。
方泽将阿星抱得更紧了:“正好,杀了你再走!”
“哈哈哈哈哈哈……”许琮大笑起来。
数道剑气在龙泉上空梭巡着,却没有发现许琮的踪迹。
“方泽。”
许琮的声音再次响起,飘忽不定,如索命的鬼。
“你还记得龙泉城那三十万被活活烧死的可怜人吗?”
方泽搜寻着声音的位置,说道:“许琮你出来,少装神弄鬼!”
“那里面有星儿的兄长、父君,也有最疼星儿的皇祖母。”
怀中的阿星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星儿的祖母可真是这世上最雍容华贵的老人了,她为星儿准备了满满一宫殿的聘礼,她说她一定要长命百岁,她要看着星儿成亲,看着星儿儿孙满堂,她说,星儿是她最疼爱的小孙儿,偏偏自小离了家,没有享过几日安稳的日子,她很愧疚,一直想补偿……”
“可是,她却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同三十万枉死的百姓一样,被活活烧死,无人收尸,她为星儿准备的聘礼,被你们方氏烧的烧,抢的抢……方泽,你觉得如果她亡灵在世,会同意星儿与你在一起吗?”
凄厉的鹰唳声划破天际。
鬼鸟冲破大火呼啸而来,它扇动着巨大的黑翅,无数黑羽从翅下掉落。
那些黑羽落入火中,被大火点燃,烧成一缕缕黑烟,黑烟缠绕在一起,很快化成一个个龙泉亡灵。
成千上万亡灵飘在空中,乌压压将龙吟塔团团围住。
这些亡灵被圈养千年不得往生,日销月蚀,如今只剩堪堪一个虚影。
阿星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曾经与他同生共死一起守城的兄弟。
阿星震惊不已。
许琮到底做了什么!
“先生!”阿星推开方泽,“他们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你留着他们的亡灵,想做什么?”
他们也曾是龙泉城里意气风发的好儿郎,也曾一起喝酒一起狂笑,一起守护龙泉城直到最后一刻。
“为什么?因为他们恨啊!”许琮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他们怨气冲天,他们需要复仇,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把杀死方氏的利剑,生前是,死后也是。”
“先生,让逝者安息吧。”阿星仰头望着空茫的虚无,已经没了力气,“恨是愚蠢的。”
“愚蠢?哈哈哈哈……”许琮笑起来,“像星儿这样,怜悯仇人,爱上仇人,就是明智的吗?”
“许琮,你……”
许琮的身影倏地出现。
大火仍在烧着。
他皱着眉头,轻抚了一下阿星唇角,温柔说道:“星儿,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数不清的剑气刺向许琮。
下一秒,他又消失了。
“忘记就是背叛!”许琮突然发起怒来。
阿星浑身颤抖。
他从未忘记,那些他经历的地狱,以及他创造的地狱。
龙泉城三十万人活活被烧死的惨状,琅城百姓受邪灵蛊惑提刀上街见人就砍的屠城惨状……日日夜夜浮现在阿星脑中。
没有什么比逼着一个天性纯良之人拿起屠刀,一步一步杀成冷血残酷之人更残忍。
那些刻入记忆里的苦难,就如刻进石碑里的字,除非一刀一刀刮去,否则永远无法褪却。
阿星沉疴千年,只想寻求解脱,可是许琮管这叫做背叛。
许琮对那些亡灵吼道:“你们看见了吗?那个穿红衣的人,就是当年火烧龙泉的人,他烧死了你们,烧死你们所有的家人,就是他,撕了他,撕了他啊!”
原本呆然不动的亡灵,听见许琮的命令,顿时如利鬼一般嚎叫起来。
乌压压,疯了一般,他们越过阿星,直接扑向方泽。
方泽立刻飞离龙吟塔,将亡灵引开。
他注意到,这些亡灵如同傀儡一样,早已没了自己的意识,他们听令于许琮,是没有生命的杀人工具。
方泽拉开架势,一把流光长刀赫然出现在手中。
刀光印入方泽深邃的眼,带着凌冽的霸气。
杀死这些亡灵并不难,方泽本是斩人如麻的将军,敌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如草芥一般,但是刚听阿星的意思,他很在意这些亡灵,这让方泽有些犹豫。
被控制了意识的亡灵才不会心慈手软,他们蜂群一样扑杀过来,凶神恶煞,大有撕碎方泽的态势。
方泽顾不得了,几道刀影晃过,半成亡灵当场飞灰湮灭。
方泽远远扫了一眼阿星,他的脸惨白如纸。
出神的空档,又一波亡灵扑了过来,方泽挥刀正要斩,却听阿星颤声喊道:“方泽!”
方泽这才看清,他的刀前正是一位老妇人,虽然已几乎没了人样,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原本一定是一位雍容的贵妇人。
方泽迟疑这一秒,背后便已受袭,数十只亡灵扑向他的后背,疯狂啃噬。
不过瞬间,便已血肉模糊。
方泽没时间手软。
磅礴神力凝聚于刀刃,方泽挥刀一斩,半数亡灵灰飞烟灭。
千年前,方泽杀了他们,千年后,方泽又斩了他们的魂魄。
这感觉太糟糕了。
方泽带着戾气,转头看向那位老妇人。
老妇人双目无神,蓬头乱发扑向方泽。
方泽用刀背一挡,老妇人灵敏地爬上了刀,她一把抓住方泽的手臂,放肆一啃。
“嘶”的一声,一大块血肉被她咬了下去。
方泽刀柄一震,嗡鸣作响,老妇人当即被震飞,落在龙吟塔。
阿星扑过去,抱住疯狂扭动的老妇人:“祖母是你吗?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星儿啊!”
“阿星,她没有意识的。”方泽提醒道。
阿星没有理方泽,他一下一下抚着老妇人蓬乱的头发,说道:“别害怕,我在这呢……”
老妇人渐渐平静下来,眼中渐渐有了情绪。
她看着阿星,甚至向阿星伸出了手。
突然,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红光,她搂住阿星的头,张嘴便咬向他的脖颈。
一道白光晃过,老妇人化成一缕黑雾,灰飞烟灭。
但见方泽手持寒光凛凛的长刀,站在那里。
“她方才要杀你。”方泽解释道。
一阵闷痛直击心口,长久积压的情绪涌上心头,阿星“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星,你别吓我。”方泽想要擦去阿星嘴角的血,却不知为何,那血越擦越多,很快殷红了阿星半张脸。
“你果然……一直都没变过……”阿星一边咳嗽一边哭着推开方泽,“走、走开……别碰我……”
“阿星,这是幻境。”看着阿星哭,方泽有些乱了阵脚。
“听见没,方泽,该滚的是你!”许琮突然出现,一身黑袍,长身玉立,他俯身扶起阿星,冷飕飕地看向方泽。
这是方泽第一次见到许琮的真实面目。
方泽记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是方泽父君最好的兄弟,他是西北最野的狼,是雪山下最凶的猎豹,他曾将年幼的方泽举在头顶,笑着说等他长大了要送他一匹天底下最俊的马。
小方泽咯咯笑着,却被那人身后跟着的一个黑衣少年丢了一脸冰渣子。
少年冷冰冰的不爱笑,目光凌厉,人狠话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所有人。
那目光经过千年磨砺,不正是眼前的许琮吗?
方泽隐约记起当年那场惨无人道的围杀,强悍的许氏大军一夜之间全军埋骨于黄沙之下。
所有一切都有了缘由。
许琮带着仇恨而来,誓要将天下方氏杀干屠尽。
火龙开始沿着龙吟塔呼啸而上。
哔哔啵啵,热浪冲天,聒噪震耳。
“许琮?当年的暮城许氏少主?”方泽问道。
许琮用枯白手指弹了弹衣襟上的尘,似笑非笑看着方泽:“方泽,别来无恙啊。”
“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方氏围杀盟友,实非善举。许琮,你想报复方氏就冲我来,不要伤害阿星。”方泽看着许琮放在阿星雪白脖颈上的手指,不偏不倚,稍一用力就能掐断阿星的命脉。
“我伤害星儿?”许琮笑起来,“星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连他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我会伤害星儿?”
“你若当真对阿星好,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利用他!”方泽道。
“是你逼我的啊……你们方氏抢走了我的一切!土地,财富,还有我爱的人,星儿是我的命啊……我一直好后悔,我应该在你带星儿离开龙泉时就将你一箭射死!”
“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想将星儿养得好好的,守着他,与他共度余生,不求多热烈,但求长长久久。”
“我这个愿望眼看就要成真了,方泽,你为什么还要来坏我好事?你有迟星了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追到罗圣盘来?”许琮眼中红光渐盛。
“许琮,你这个疯子,你以为将阿星关进罗圣盘,他就会愿意跟你守在这里吗?”
“星儿会爱我的,”许琮近于魔怔地说道,“就算现在不爱,以后也会爱的,我会对他很好,比任何人对他都要好……总有一天星儿会爱我的……”
许琮将阿星拥进怀里:“星儿你觉得呢?”
“你放开他!”
一道刀光晃过。
许琮消失了。
空中传来许琮的声音:“方泽,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些,你难道不知道星儿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吗?”
“先生!”阿星叫住了许琮,心力憔悴道,“不知我与先生之前的约定,是否还作数?”
方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许琮:“当然作数。”
“好。”阿星低声答道,“我还有一件未了之事,希望你不要插手,此事之后,以后都听你的。”
许琮略有迟疑。
“先生若是不放心,可以在我身上施傀儡术。”阿星说道。
“我信你。”
“好。”
阿星捂着心口,久久未抬头,似在忍受什么痛苦。
好一会,他唤道:“方泽。”
这一声冷静而薄情,方泽浑身颤了一下。之前那种失去感又来了,方泽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阿星擦掉嘴角的残血,一步一步走向方泽,目光坚定:“秋濛山的红梅开了,孑山也下起了雪,琅城的天灯点了一年又一年……这些都很美,可我宁愿葬在龙泉,干干净净,从未认识你。”
方泽如遭当头一棒。
“阿星,你在说什么?你若不喜欢孑山,我们可以……”
“那是你的梦,不是我的。”
火光映入阿星漆黑的瞳,他的模样美极了,像一个被人从橱窗里偷出来又狠心遗弃的瓷娃娃,白的瓷,红的血,遍体鳞伤躺在废墟里,带着血腥的破碎感。
“阿星……”方泽的心宛如被挖去一块,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残忍的事实,阿星……再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阿星一点点逼近方泽。
方泽却没有前进或后退的勇气。
“玉簪还给我。”阿星朝方泽摊开手。
“不给。你送给我了,就不能再收回。”
“方泽,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属于你。还给我!”
“不给!”
“方泽你是幼稚鬼吗!”
沉默。
“咻……”白玉簪自己从方泽发髻中飞出,落到了阿星手中。
经历了神魂凝聚,这支玉簪早已有了灵性,它看到自己的主人同方泽吵架,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到主人身边。
“很好。”阿星握紧玉簪,“方泽,你走吧,从此我们恩怨两消。”
方泽拉住阿星:“要走一起走!”
白玉簪耀起莹莹白光,它感受到主人受到了威胁,但又发觉威胁来自方泽,它一时很矛盾,只能生出一股力量,将方泽弹飞。
方泽毫无防备,整个人“腾”的一下飞出龙吟塔。
天旋地转。
方泽连翻数次,终于落停在空中。
阿星:“我不会再跟你走了。”
方泽:“为什么?”
阿星的眼神逐渐清冷而决绝,他微微垂头,将簪子别于发髻中,明明很温柔的动作,却带着诀别的冷意。
一些若隐若现的金色梵文缠绕在他手腕上,像某种神秘的咒语。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为什么?”阿星席地而坐,修长九指在膝间一拂,一把仅剩两弦的漆黑古琴便出现在他面前。
正是翛然琴。
阿星横琴于膝,手指划过琴弦又倏地按住,他一字一字说道:“我有一曲未弹完的《月下调》,不知殿下是否有雅兴将它听完?”
方泽看着仅剩的两根弦,想起那一年清明雅集上阿星血溅古琴的模样,方泽的心揪在一起,他真的怕了。
“好。”
阿星:“请。”
方泽在阿星对面坐下。
阿星勾起一弦,梵文在他指尖流窜,诡异残缺的音调随之溢出。
“方泽,”阿星音色凉薄,“你带我回琅城的时候,我是要杀你的。”
方泽忐忑:“我知道。”
阿星垂下眼眸,眼尾多了份迤逦的红,更衬得他清隽无比。
“你……你强迫我的第一晚……我也是要杀你的。”
方泽手心微微发汗:“我知道。”
残缺、诡异的《月下调》在幻境中流淌,琴音所过之外,焦黑的轻烟微微颤动。
阿星道:“那时我大病了一场,烧得神智不清,我一直在做噩梦,梦里一片大火,烧焦的人哭着叫着爬向我,我以为我死了……可是醒来却发现我被人像猎物一样软禁着……”
“我站都站不稳,在你面前就是毫无抵抗力的猎物。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打了一场仗,看上了一具好看的皮囊,就将他抢了回来,占为已有……”
“方泽,你可曾想过,那个被你欺负的人,刚刚经历了国破家亡,他的国民、他的亲人全部死于你之手,他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你却一遍一遍对他说着风花雪月,甚至期望着他能跪舔在你脚下,卑微地唤你一声‘殿下’……”
方泽陷入可怕的沉默。一切解释都是苍白的,都是错的。
方氏骨子里就是征战与掠夺,方泽从小所见所学皆是如此。
这世道强者为王,没有那么多你情我愿。
方泽想要阿星,见到他第一眼就想要他,这念头如野火般滋长,如果可以抱他、亲他、拥有他,方泽才不会管什么国仇家恨。
这份强制而来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对不起……”
纵将一生深情全付,一开始是错的,步步皆是错。
“方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晚,我都是要杀你的。”
“如今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我不会再跟你走了,方泽,你明白吗?”
方泽仿若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审判。
而审判他的人,就是阿星。
“阿星,对不起……”方泽的声音干哑而僵硬,“如果你恨我,你可继续惩罚我,怎样都可以……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继续等,我会继续在孑岛等你,多久都可以……阿星,别、别放弃我……”
“殿下!”阿星如是唤他,“没有下一个千年了。”
“嘣——”的一声,翛然琴再断一弦。
弦音落下,整个幻境被强行施下了静止术。
这是方泽最后的倔强。
跳动的火焰、飞腾的浓烟、叫嚣的亡灵,全都安静下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方泽与阿星两人。
方泽的腿有些抖,他扶膝站起来,走向阿星。
他每走一步,仿若都走过了千山万水。
那是他死而复生、禁锢千年等来的爱人啊,是他的全部信仰与希望铸就的梦。
可是,这一切,全被打碎了。
方泽如幽魂一般,在阿星面前停下。
他想从阿星脸上看到一丝不舍,或者难过,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阿星平静得可怕:“方泽,从你将我带回琅城的那一天起,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方泽的心被掏空了,“你在秋濛山同我说的话,是在骗我吗?”
“方泽,那些都不重要了。”阿星勾住最后一弦,“今日,就让我们如同此琴,就此了断,彼此放过,行吗?”
可怕的沉默。
方泽威压逼近。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拧断阿星的脖子,这世上再没了阿星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在那细白脖颈上留下吻痕,也许那样,方泽才不会发疯。
那些可怕的念头,一个一个出现在方泽脑中。
他真的要疯了。
方泽的手在颤抖。
他想将眼前的人抱走,藏起来,囚起来,让他永远也逃离不了他。
那些念头如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叫嚣着:
——带他走啊!
——他是你的!
——别放手啊,你这个懦夫!
方泽的大手覆在阿星的手背上。
他说道:“留下这最后一根弦吧。”
阿星指尖一颤,想要收回,却被方泽按得死死的。
“方泽,放手!”
方泽:“如果我不放呢?”
从十九岁那年起,方泽的心中就已经种下一颗叫做阿星的种子,这颗种子生长千年,根脉已经布满了他的全身,蔓延到他的每一根血管。
它就是方泽的全部。
而今,阿星却要将它连根拔除。
阿星:“你曾说过,只要我亲口说,你会放手的。”
方泽紧咬着唇,眼中噙着泪光。
他再一次说道:“如果我不放呢?”
阿星:“方泽,占有,和屈服,换不来真心。”
方泽突然笑起来,他当真疯了,未喝酒却如同醉了一般,他握住阿星的指尖:“那不知,拿一颗真心,能否换得公子一颗真心?”
琴音微颤一下。
这世界乱了。
“罢了。”
方泽松开阿星的手,他飞快起身,红色衣摆拂过琴弦。
他提步离去,头也不回。
方泽忘了,阿星是这世上最擅于伪装的人。
方泽甫一离去,阿星心中强撑着的那根支柱,终于断了。
他几乎瘫在古琴上,用手撑着才堪堪稳住身子。
阿星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红色背影,问道:“先生,罗圣盘闭合有多久了?”
许琮如幻灵一般出现在阿星身后,他扶住阿星的肩,说道:“还差一刻钟就一个时辰了。”
“未足一个时辰,指针尚未锁定,还有机会。”阿星闭上眼睛,“我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可是我没有力气了,请先生帮我。”
许琮轻轻捏住阿星腕间那些流动的金色梵文,惊叹道:“星儿你真是天才。”
“请先生帮我。”阿星再次说道。
“我帮了星儿,星儿要如何奖励我?”
阿星抬眸看他:“先生想要怎样都可以。”
许琮笑了。
*
方泽孤独地穿行在这一片不真实的、完全的静止中。
时间与空间,被他短暂地操控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某一刻。
千年记忆在他脑中燃烧,那些关于阿星的所有,炽热的、失落的、疯狂的、温柔的,都如这湖底琅城,化为腐朽。
曾经有多耀眼,现在就有多残忍。
方泽每走一步,仿佛都老了一岁,他的心太沉了,沉到无法呼吸。
终于,方泽“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那片颓垣破瓦中,大哭起来。
静止术不攻自破。
幻境在他身后自行消散。
前方天光大亮。
那个坠毁的龙头,泡在护城河里,已经裂成了数块碎片。一个半透明的球形虫茧从里边滚出来,薄薄的茧里面,包裹着一个人。
几只金色流萤围绕着虫茧。
“茧”里的人蠕动了几下,醒了。
他迷迷糊糊戳破虫茧,从里面爬了出来。
居然是迟星。
迟星记得自己明明在龙吟塔找到了阿星,此刻自己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迟星远远看到了方泽。
他踏过河水,穿过芦苇,跑向方泽,可却在快靠近时,停了下来。
因为方泽在哭。
迟星浑身湿透,身上凉透了,他抱紧自己双臂,看着孑岛的主人,那位高高在上的少爷,曾经的琅城太子,在龙泉城的废墟前哭得像个孩子。
迟星想走上前去安慰他,却又怕打扰了他。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生疏到连基本的安慰都觉得冒犯。
迟星低低唤了声:“方泽,你还好吗?”
方泽幽幽看向他,仿佛失了魂:“你去哪了?”
迟星:“我……我也不知道。”
“如果迷路了,就站在原地等,我会来找你。”方泽说着。
迟星回答:“好。”
可是迟星知道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方泽牵住迟星:“我们回家。”
迟星不敢问阿星去哪了,为什么没有跟方泽在一起,只默默跟着方泽走。
可是方泽的状态非常糟糕,像陷入了魔怔一般。
迟星终于没忍住,甩开方泽,跑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拦住他:“我是迟星啊,方泽,你怎么了?”
天光从迟星身后照过来,刺疼了方泽的眼。
方泽抬手遮了遮光。
沉默片刻,他越过迟星,向那天光走去。
他冷声道:“出口在那,走吧。”
迟星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气氛在微妙地变化着,迟星感觉到方泽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冷。
他们之间,离得越来越远。
虽然这不是个好时机,但是如果现在不问,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方泽!”迟星突然大声喊道。
方泽回头:“怎么了?”
“方泽,如果我跟阿星没有任何关系,你还会喜欢我吗?”
方泽顿了一下:“这是什么傻问题?”
“我是说如果……请你真诚地回答我?”
“必须回答吗?”方泽问道。
“嗯。”迟星点头。
“你会不会哭?”方泽问道。
迟星抿着唇摇摇头。
方泽眸光落在迟星脸上。
而后道:“抱歉。”
“不会。”
不知从哪飞来一群金色流萤,它们围绕着迟星与方泽,在河边青草间飞舞。
迟星捏紧指尖说道:“知道了。”
方泽继续往前走,却没听到迟星跟上来的声音。
他的身后,迟星已经在风里哭成了泪人。
“谢谢你跟我说实话。”迟星一哽一哽说道,“可是……可是就算我与阿星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是……还是会喜欢你……方泽,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方泽没有说话。
“我又哭了,真丢脸。”阿星擦着止不住的眼泪,“方泽,出去以后我保证……我保证会离开,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方泽回头,静静看着迟星:“渴了怎么办?”
“我会自己想办法,我不会伤人的。”
方泽依旧看着迟星:“协议怎么办?”
“作废。我会去找其它工作养活自已。”迟星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我不会再为你哭了,我会去和别人谈恋爱,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不会再想起你。”
方泽远远看着迟星。
他俩一个红衣烈烈,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明,一个白T短发,跟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他们之间只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却隔着千余年的时光。
静默许久,方泽微微点头:“你说了算。”
迟星的眼泪再一次溃堤,从夏天到冬天,他的梦终于做完了。
他噙着泪说道:“你转过去,不要看我。”
突然,幻境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龙泉城那座最高的建筑,龙吟塔塌了。
数不清的金色流萤如风暴一般飞过来,将迟星与方泽高高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