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鬼鸟 ...
-
窗外暴雨如注,却没有一丝风。
阴暗,潮湿,危险,却又出奇地规整。
就像一个出门前对着镜子一丝不苟梳着头的变态杀人狂。
雨水从夜空垂直坠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大黑伞周围腾起一片雨雾,雨伞下的人面色惨白,神色肃穆。
他远远看着迟星。
迟星从方泽怀中缓过气来,却撞上他的目光。
耳边的嗡鸣声在这一瞬间消失,那人嘴唇明明没动,迟星却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跟我走。”
仿佛有一种召唤的魔力,迟星差点就挪动了脚步,可心底的抗拒阻止了他,阻止之后又生出一种罪恶感来。
迟星被一种情怪的情绪割裂着。
忽地眼前一黑,一条冰凉的绸带覆在了迟星眼睛上,那种奇怪的情绪倏然消散。
“做什么?”迟星最近对绳啊带子啊有应激反应。
“别看他眼睛。”方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某个小朋友定力太差,先遮好了,免得一会儿我没空给你捂眼睛,你就被人拐跑了。”
方泽在他后脑勺打了个死死的结。
迟星:“可是我看不见了。”
方泽:“牵着我就行。”
方泽轻轻刮了一下迟星的鼻子,而后捏住他的指尖。
眼前一片漆黑,迟星看向方泽,却只能透过绸布看到一个很浅很浅的身影。
迟星忽然有点不安,唤道:“方泽?”
那身影应声靠近,独属于方泽的气息瞬间包裹了迟星。
“你不要走远。”迟星说道。
“遵命。”他被自己逗乐了,停了一瞬,而后用气音认真说道,“今晚绑着眼睛如何?”
低低的嗓音,轻挠着鼓膜。
迟星怔了一下,随即耳朵连同整个脸都红了。
他本来就肤白皮薄,在白色绸带的映衬下,更显得朱唇玉面,分外动人。
与方泽记忆里那个冰冰冷冷的人相比,更生动娇俏。
“很好看,我喜欢看。”方泽说着,俯身过去,再次强调,“答应我,如何?”
话音未落,便听见猎猎罡风平地乍起。
窗外那位心情不太好的客人,要砍人了。
乍起的烈风来自那把黑伞。
呼啸的风夹着冰雪冲进室内,气温骤降。
一团团黑雾像一群仰着脖子的恶鬼,顶着没有五官的脸,拖着长长的黑发,鬼哭狼嚎着朝方泽扑过来。
方泽不慌不忙替迟星将围巾系好,他嘱咐道:“别冻着。”
黑雾离他只有两米远时,方泽轻轻勾了一下手指。
摇摇欲坠的乌金吊扇,餐桌上的烛台,流理台上的果盘,橱房里的锅碗瓢盆……十米之内能动的东西,通通腾到空中,它们旋转着将自己抡了出去,只听劈里啪啦一阵响,像极了大型打劫现场。
黑雾被打散了,退出数米外,只将方泽团团围住。
“亡魂?”方泽牵好迟星,扫视了一圈这些雾不雾鬼不鬼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黑雾从伞中溢出,缠绕在黑衣人周围。
屋内风雪渐盛,所有的家具和地面都蒙上了一层白雪,与屋外的雨夜形成强烈反差。
黑衣人冷声道:“这些都是曾经死于你刀下的亡魂,每一只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方泽,好好享用。”
方泽眯了一下眼:“竟然能驱使亡魂?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黑衣人笑了起来,这笑声沉闷、浑浊、腐朽,像是透过某个躯壳发出来的声音,还带着腔体回音。
这笑声实在诡异,与他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方泽警惕起来。
他从未见过真正的许一仁,甚至也没见过过去的那位先生,眼前这个是真是假,目前还无法判断。
黑衣人倏地停住笑,他说道:“一个不死不活、没有白天的人,还好意思问我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缠绕着他的那些黑雾,再次以成千上万的数量咆哮着袭向方泽。
方泽捏了下迟星的手,将他推到身后,低声说了句:“别走开。”
迟星想去抓方泽的手,却抓了个空。
他心里很不安,眼皮突突地跳,他回答道:“好。”
方泽点点头,早已迈开步子,冲了出去,奔跑间,他凭空拔出一把流光长刀,那光芒刺得人几欲眼盲。
虽隔着绸布,迟星还是被那光刺得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只隐约看见一个劲瘦挺拔的模糊身影冲进了黑雾中,而后便是刀风铮鸣,惨叫连连。
黑雾越来越重,亡魂越来越多,每一只都恨不得将方泽撕碎。
迟星越来越冷,虽然系着方泽为他系的围巾,穿着方泽为他穿的衣服,但迟星还是冷得发抖。
四肢也越来越僵硬。
他已经快要冻僵了。
这一瞬间,迟星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件。
也是这样两相对峙的场景,也是大雪纷飞的夜晚。
数不清的人马将方泽与迟星围在中间,晃动的火把一直延申到森林深处。
迟星手里捧着几枝红梅,身上披着件红色裹白绒的大氅,飞雪落了满身。
方泽拂落迟星发间的雪,又轻碰了下他的脸,问他冷吗。
迟星摇摇头。
方泽点点头,又将迟星搂近了些,替他将大氅的帽子戴好。
花香幽幽,山雪如画,偏偏四周杀意四起。
方泽牵住迟星,垂着眼皮、神色懒懒地问身后那位全副武装的将军:“国尚未安定,大将军可是要内讧造反?”
领头的人闻言跃身下马,手抱长戟,半跪于地,说道:“他是祸国妖孽,末将冒死前来,请殿下断私欲,辨忠奸,清君侧!”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便齐声跪下,声音洪亮,响彻山林。
“请殿下断私欲,辨忠奸,清君侧!”
方泽面色冷冷,说道:“我一个住在深山野林里的太子,犯了什么众怒就需要清君侧了?”
大将军说道:“自从殿下宠幸龙泉神巫,东宫名誉受损,渐失民心,长此以往,殿下就不怕……”
“别以为我不住宫里,就不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方泽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
“你的好妹妹,当今宠妃,为了报侄儿的断指之仇,费了不少心。大将军国之重器,不以大局为重,却受妇人挑拨教唆,真是让本宫失望。”
“末将!末将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国家社稷!”大将军将长戟横于身前,说道,“末将向来敬仰殿下少年英才,也曾誓死追随殿下,但若是殿下依然沉迷于男色,自毁前程,就莫怪末将冒死为殿下杀了这……”
话未说完,一道银光闪过,一支飞箭穿破大将军手中的长戟,直插于雪地中。
快到看不清。
正是秦免的破天箭。
大将军暴怒:“尔等贱奴,竟敢伤我!”
话音未落,又听“咻”的一声,第二支破天箭擦过大将军的虎口,插.入雪地。
那虎口登时裂开一道大口子,噌噌冒着血。
“秦免是我的一品侍卫,没人可以说他低贱。”
方泽俯身对地上的人说道:“太子永远是太子,高兴时也可以做将军,但将军却不一定是将军,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囚徒。大将军仔细想想。”
方泽直起身,牵着迟星离开。
“孑山上有我的三千银甲精兵,山脚就是我的练兵大营,他们有段日子没打仗了,手痒得很,大将军既然亲自上门来讨教,就不妨好好切磋一番。”
“是!”山林间响起震天人声。
“殿下!”那人一哆嗦,伏地跪下,“殿下三思,如此下去,终有一天,方氏将亡于龙泉神巫之手啊。”
方泽已然失去耐心,他断喝一声:“秦免,通通给我扔下山!”
“是!”
雪越下越大,方泽牵着迟星在山林间越走越快。
雪地很滑,迟星一个没稳住,差点滑倒。
方泽回身接住他,却没有扶他起来。
他按着他的肩,将他往后一扑,两人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
这是一个缓坡,两人相拥着滚了下去。
方泽将迟星牢牢护在怀中,迟星没有受一点点伤,方泽的手背却划出一道大口子。
雪夜的天空泛着红,方泽眼中含着泪光,他咬着牙问道:“你究竟是不是神巫?”
“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迟星喘着气,偏头望了眼支在一侧的流着血的手,依然不说话。
白色雾气在两人之间胶着。
方泽鼻翼翕张,他欺身下来,将人死死摁在雪中。
“回答我!”
这声音孤独地回荡在山林间。
迟星的白玉簪不知何时掉了,长发散在雪地里,像晕染开来的墨。
新折的红梅断了,花瓣洒了,映着迟星眼里的红。
方泽手背流着血,他仿佛不觉得痛,他捧住迟星的脸。
温热的血沿着手背,滴在迟星脸上。
殷红的,雪白的,无声的。
夹杂着血腥,愤怒,还有,爱。
方泽一字一字说道:“如果你是,我会亲手杀了你!”
突然,一只冰凉的、修长的手落在迟星肩上。
沉沉的。
冰冷的。
像那夜彻骨的寒意。
迟星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思绪回到现实。
“跟我走。”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凉凉的鼻息甚至都扑在了迟星耳侧。
迟星打了个寒颤。
远处,杀不尽的黑雾恶鬼缠着方泽,让他无法分身。
迟星看不见他。
放在肩上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些。
迟星想要挣脱他,却发现自己四肢已完全僵硬,根本无法动弹。
那声音再度响起:“你和方泽没有未来,过去是,现在也是。”
“这样下去,你会越来越痛苦,你会把自己逼疯的。”
迟星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就彻底不能动了。
他的声音有点抖:“你是谁?”
那只手从他肩部移开,移到了他脑后,解开了蒙在迟星眼睛上的绸带。
丝滑的绸带擦着迟星的鼻尖与脸颊滑落下去。
漂亮的眼睛露了出来,红红的,沾着泪珠。
身后冷冷的气息瞬间移到了身前,许一仁的脸出现在迟星面前。
“你……”迟星惊恐不已,“你怎么会在这?外面那个……是谁?”
“外面那个是替身,你小时候在秋濛山养的雏鹰,还记得吗?”许一仁摸摸迟星的头,眼中带着笑,像哄孩子一样,“我把它变成了鬼鸟。”
“鬼鸟以吸食魂魄为生,若吸食的是厉鬼亡魂,就可以变成杀伤力很强的武器。”
“这只鬼鸟专挑方泽杀过的人吸食亡魂,如今被杀的鬼遇见当初杀他们的人,必有一番恶战。”
“放心,方泽暂时还脱不开身。”
他补充道:“别怕,它们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
迟星的胸腔剧烈起伏着,身体却完全不能动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一仁笑了:“我为什么这么做?小殿下,你应该问你自己。”
“不可能!”迟星大口喘着气。
许一仁轻笑一声,他扶着迟星的肩,温声说道,“看着我。”
迟星闭上了眼。
方泽说过,不要看他的眼睛。
许一仁却并不生气,他自顾自说起来。
“你大约也已经发现镜湖湖底的那尊神像了。”
神像?
迟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哪座神像?
迟星一定在哪里见过,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千余年来,能闯进孑岛的人寥寥无几,能接近那座神像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这世上,能触碰那座神像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小殿下。”
迟星闭着眼睛,睫毛颤动着,他嘴唇泛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许一仁笑笑,继续说道:“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消化。不管你信或不信,小殿下都是唯一一个可以触碰神像并毁了它的人。”
“毁掉神像,双塔坍塌,孑岛覆灭,镜湖决堤,山河倒转,方泽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不生不死千余年,再剥夺掉他的一切,让他彻底毁灭,这便是小殿下向方泽复仇的方式。”
这些话如五雷轰顶,颠覆了迟星所有的猜想。
迟星倏地睁开眼睛,却撞上了许一仁红色的眼。
“小殿下,你确实为他而来,你是来杀他的。你记起来了吗?”
迟星颤抖着,咬着牙说道:“你、你骗我!”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难以接受,你也肯定已经想起了一事情。总有一天,你会记起一切,你不得不去完成你千年前留下的使命,你会渐渐把自己逼疯。”
“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
“跟我走。”
“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见方泽,永远不要再回孑岛,就像迟修说的那样。”
“离开,这是唯一的解决方式。”
许一仁不急不缓地说着,眼中闪着诡异的、红色的光。
迟星看着这光,逐渐陷入这红光中,逐渐迷失了意识。
他明明哭了,眼睛红肿起来,却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
他再也不能召唤方泽了。
他再也不能,哭着让方泽来找他。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字难成句。
“我……我……我不信、信你!”
“我、我不会……杀……杀方泽……不会!”
迟星倔强地挣扎着,他越来越害怕,他感觉到自己离方泽越来越远了。
他明明,刚才还答应了他,答应了他不走开。
他陷入一片潮湿的、阴暗的沼泽地。
他陷了进去,他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曾经……曾经刺疼的后颈那一处,火辣辣地灼烧起来。
红色的、扭曲的光雾从那里涌出来,将他裹住,将他拉入深渊。
迟星绝望地看向方泽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黑雾,还有黑雾中他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看不见方泽。
他想要说什么,却已然发不出声来。
许一仁始终微笑着看着他。
直到他看到迟星乌黑的瞳仁中逐渐出现红色光芒,直到看到他痛苦的脸逐渐平静下来。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朝迟星伸出手。
他再次说道:“小殿下,跟我走吧。”
迟星终于可以动了,身体却不再完全受自己控制。
他看见自己将手递了出去。
一只素白的、纤细的手,主动地、迟缓地放入许一仁的掌心。
许一仁接住那只手,轻轻握住,他有点激动。
“你知道吗?”许一仁轻揉着迟星的指腹,声音低哑而颤抖,“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送你入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