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岛》苏门小学士

40、守护

　　天亮了，星夜垂落，雾却未散去。
　　空茫的湖面，仅此一座孤岛，在白雾中隐隐绰绰。
　　孑岛，似一位孤寂的僧人，双手合十，静立于镜湖中，垂眸看着葬于水下的琅城，千年万年，带着无尽的悲悯。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山巅。
　　迟星一个人呆在孑岛庄园的最顶端，怔怔然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方泽的消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口还是……被怦然一击。
　　有那么一瞬间，迟星甚至有一种再也见不到方泽了的错觉。
　　这世间的分离，从来不打腹稿。
　　方泽是骄阳，是烈马，是夏日横扫草原的风，他托着迟星，护着他，带他进入他的世界。
　　而迟星成了一只停在风中的没有脚的鸟。
　　天亮了，方泽消失了，风就停了，迟星跌落在孑岛，一个人，惊慌失措。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第一次来孑岛，方泽主动送他离开。
　　第二次来孑岛，方泽将去或留的主动权交于他。
　　而这一次，方泽让他不要走。

　　迟星在池中懵了好一会才渐渐清明，汤池里放着药草，应该是方泽叫人早早备下的。
　　迟星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从汤池中起身，看到池边备着的衣物，有他的，也有方泽的。
　　迟星拿起方泽的衣服，质感很好的衬衫，显示着主人的好品味，迟星穿上它，略宽大了些，像方泽若有若无的拥抱。
　　对于穿方泽衣服这件事情，好像有点上瘾。

　　迟星将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又穿戴好其它衣物，在池边绕两个圈，才找到除了悬索桥之外的另一条通往少爷房间的花间小路。

　　整个孑岛静得可怕，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迟星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去往少爷起居室的走廊。
　　才一入门，迎面便被呈人字形排开的一队人给唬了一跳。

　　只见秦伯带着十来个人，毕恭毕敬地候在那里，看到他来了，整齐划一地鞠躬齐声道：“星少爷，早！”
　　迟星吓得连退几步。
　　什么情况？不是、不是白天没人吗？你们是人是鬼？

　　“你们……”迟星有点懵，“秦伯你们怎么会在这？”
　　“我们都是来伺候星少爷的。”秦伯微笑着说道。
　　不知为何，迟星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你的吩咐，我们不敢随便进房去找你，所以都在这候着。你感觉如何？庄邪留了药，要不要再用一点？……你饿了没，厨房已经备好了早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每样都做了一点……”

　　迟星一时没缓过来。
　　“等等，秦伯。”迟星挪过去几步，轻声问道，“白天你们不是都在……休息吗？”
　　本来迟星想说“沉睡”两个字，但这两字太不像人类，所以换成了“休息”。

　　“那是以前，如今星少爷在岛上，规矩自然是要改的。”秦伯微笑着答道，“这些人都是我前段日子提前挑着备下的，我想着，最近星少爷可能就要回家了，提前做准备总是好的。”
　　“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秦伯特意强调了一下，“星少爷不必担心，我们都是正常人。”

　　迟星喉间滑动了一下。
　　这阵仗有点大了。而且，秦伯竟然那么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孑岛么？

　　“秦伯，我不是这个意思……”迟星说道，“我真的不需要……你还是叫我迟星吧。”
　　“那不行，规矩不能乱。”秦伯一脸严肃地说道，“秦家人世世代代效忠于少爷，你是少爷唯一的家人，那就同少爷一样，也是我们的主人。”
　　“秦家人，生来就是为少爷服务的。”秦伯说这话时微微躬身，引着迟星往一侧的餐厅走，他说道，“星少爷先用早餐吧。”

　　迟星诚惶诚恐地在餐桌前坐下。
　　“今天想吃什么？”秦伯问道。
　　“糯米、糯米糍？”迟星试探着说道，“糯米糍，有吗？”
　　秦伯笑得眉眼舒展，胸有成竹：“石南村的特色早餐，糯米糍，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秦伯招手道：“呈上来。”

　　迟星登时就不好了，他们居然连他小时候最馋的村口的糯米糍都查到了么？
　　太可怕了！
　　看着仆人用精美的瓷碟将朴素无华的糯米糍呈上来时，迟星已经放弃挣扎了。

　　这一顿早餐吃得有点撑，主要是被秦伯过分的热情给撑的。
　　迟星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困了”的理由，将秦伯及那一众人等支走。

　　迟星在房中踱来踱去，他根本不困，可是又不想出去被秦伯他们一群人当作宠物一样围住。
　　忽然听到窗户边传来石头的敲击声。
　　迟星推窗一看，窗外不远处的石山上坐着一个人。
　　正是秦启。

　　秦启朝他右边方向指了指。
　　迟星明白了。
　　他从右后侧的垂花小门里出去，又穿过一道天井，便到了秦启所在的小园子。

　　秦启从石山上跳下来，落在迟星面前，脚下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迟星见怪不怪。

　　“星少爷？”秦启拿笑眼觑着迟星。
　　迟星立马转身走人。

　　“等等！”秦启拦住迟星，他朝屋子那边看了眼，突然认真起来，“你别怪我爷爷，他是有点夸张，但是他等这一天实在等得太久了。”
　　“应该说，整个孑岛都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从找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整个孑岛都在为迎接你做准备。”秦启说道，“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曾经甚至怀疑，你不是少爷要找的人，又或者，你不会愿意来孑岛，毕竟，这里看起来，并不太像正常人会呆的地方。”
　　“我曾经甚至希望，你不要来孑岛……”秦启突然顿了一下，“毕竟……除了身不由已，没有人愿意被困在这里。”

　　迟星没想到，自己对孑岛、对少爷来说，竟然这么重要。
　　他望着秦启略显落寞的侧脸，突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
　　迟星问他：“那你呢？你喜欢留在孑岛吗？”

　　“我？”秦启有点惊讶，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望向远处空茫的湖面，说道：“你大概不知道，秦家人的祖训，就是守护孑岛。”

　　“秦家人？”这已经是迟星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几个字。

　　“秦家祖上是北方奴族，身份低贱，本没有姓氏，据说当时我们祖上只是一名低等死士，但因骁勇善战被提拔重用，在一场惨战中，他与主人相互扶持着从狼群中逃生，九死一生。后来，他被赐姓为‘秦’，擢以贵族。”

　　赐姓“秦”，赐名“免”。
　　免去你生来的奴籍，免去你族人终生为奴的悲苦。
　　赐你免死金牌一枚，将来不管你犯下何等大罪，皆可免你死罪一次。

　　“我们祖上，就是千年前方氏王朝太子殿下身边的一品侍卫——秦免。”
　　话音未落，秦启的手腕处发出“嘀嘀嘀”的警报声，非常刺耳。
　　秦启的表情随着这警报声痛苦得抽搐了一下。
　　很显然，他讲了不该讲的事情，受到了惩罚。

　　秦免。
　　迟星细嚼着这个名字，不由得神经绷紧，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秘密在他脑中窜动着，却又盘根错节、理不清楚。

　　迟星看着秦启的脸，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跪在他的面前，身上背着一把悍然大弓，他双手伏地跪拜着：“星公子，您放心，您嘱咐的事情，秦免万死不辞。此一别，望您与殿下……安好。”

　　“此一别……”迟星脸色煞白。

　　“你怎么了？”秦启注意到迟星的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迟星细酌着，“所以，秦家人是为了报恩？”

　　秦启答道：“或许是吧。那些陈年往事，没有人说得清楚。”
　　“我只知道，守护孑岛，是我们秦家人世世代代的使命。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他们都将青春和一生奉献给了孑岛。”
　　“将来……我也是要接班的。”
　　他侧过脸看向迟星：“你问我喜不喜欢留在孑岛？”他笑了一下，有点无奈，“我没得选择。”
　　所以，他才希望，年轻的迟星可以有选择。
　　所以，他才在迟星第一次上孑岛时，提醒他，不要迷失在孑岛。
　　迟星可以有更广阔的世界。

　　“谢谢你。”迟星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说这些有些沉重……”秦启扬了扬眼角，“小孩，我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这些。”
　　“嗯。”迟星点点头。

　　“你真的要留在孑岛吗？”秦启问迟星。
　　“啊？”迟星心一慌，他手心捏着长长的衣袖，那是方泽的衣服。
　　方泽让他不要走。
　　方泽将这个地方，这座孤寂的孑岛，称作他们的“家”。

　　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迟星一定也住在这山巅的宅子里。
　　雪水煮酒，清露烹茶，银杏树的叶子绿了又黄，他独自坐于素窗下，等一个人回家。

　　那是烽火啸啸的岁月里，方泽最温柔的期盼。
　　他踏破万里山河，将一座一座城攻下，最期盼的，就是凯旋而归时，丢下战马，奔跑着穿庭过院，将思念的人揽入怀中。

　　“我不会离开。”迟星说道，“或许我不会一直呆在孑岛，但是我不会离开方泽。”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这个夏天，迟星懵懵懂懂签了一份协议，奔赴千里将自己送到方泽身边。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推着他，推着他接近方泽。
　　他不知道那力量是什么，但是他越来越清楚，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

　　迟星的眼中闪着星光，带着坚定。
　　秦启终于承认，眼前的迟星，已经不是当初他接上岛的那个懵懂小孩。

　　秦启愣了会，而后他停住脚步，挡在迟星面前。
　　他说道：“快中秋了，月圆时多是非，你要多加小心。”
　　“孑岛上，除了我、爷爷、穆尘，还有你刚刚看到的新选的那一批人，其它的你尽量远离些。”
　　“好。”迟星点点头。

　　“庄邪是个好人，但也要与他保持距离。”秦启继续说道，“他在长乐街开了一家酒馆，那是夜里孑岛最热闹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去那里，那条街的‘人’会将你撕了。”
　　迟星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问道：“长乐街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秦启简意赅答：“白天寐林里的石像，就是晚上长乐街的人。”
　　迟星背脊一寒。

　　迟星想到当初攻击他的那三个陌生人，便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秦启皱眉道：“不知道，得问少爷。”
　　看到迟星的表情，秦启没忍住笑道：“别怕，有我在呢。而且，白天他们都变成了石像，不会跳出来吓唬你的。”

　　迟星思忖了片刻，终于问道：“那少爷呢？少爷白天去了哪里？”
　　秦启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

　　山风过林，野草浮动。
　　迟星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答案。

　　秦启咬咬唇，说道：“前面就是双塔了，这里不安全，你不要跟来了。”
　　迟星正想问双塔是什么。
　　忽听得一声震天长吼，那声音如野兽咆哮着冲下山脊，顺着长风直朝两人而来。
　　秦启手腕处警报大作。
　　他面色大骇：“不好，双塔的东西醒了！”
　　他起身跃上一座山石，大声说道：“我得走了，你快回去！”
　　他往前跑了几步，忽觉得不对劲，又回头去看迟星。

　　少年站在一人高的野草中，身后不知某处发出诡异的红色的光。

　　秦色的脸渐渐垮掉：“是你惊动了双塔？”
　　“你身上有罗圣殿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会努力码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