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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其间的追溯(上) ...

  •   深夜两点,训练营档案室。叼着香烟的男人一面在幽光里检索一面对着耳机抱怨:“竟然让我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去查普通学员的身份,简直……”
      “你也不想红狐变成家家酒会场,里面全是老熟人吧?”耳机里的回答瞬时把满腔怨言的教官呛得没了声。
      “父母对我的动向越来越警惕,纵使有白鸥的阵仗掩人耳目,第六区的基地也可能会在哪天被挖出来,在那之前,我们必须……”
      “别唠叨了,找到了!”杨磊两手一拍、打断上级,“学员南丁格尔,录取地点,第十区,来源……区立孤儿院。”

      第十孤儿院。大大小小的孩童连同年迈的院长一起,整齐地站在大门前翘首以盼。老妇人穿着唯一一套西装,孩子们也按要求着上了最亮眼的服饰。
      约摸半小时后,天幕尽头出现一个流星般拖着长尾的点状物。它越变越大,最终化为喷着蓝火的悬浮车,停至眼前。
      笼着锃亮皮鞋的脚从车体内伸出。
      “欢迎您,珍宁女士!”老妇人颤巍巍地迎上去。而孩子们呢,早已因为亲眼见到往日只能在电影中瞧见的悬浮车惊得不能动弹。
      “您客气了,院长。”同样穿着西装,但服饰材质和个人气质截然不同的年轻女性走上地面,轻轻把住妇人的手。
      “孩子们都来了。”院长指着身后的面孔。
      “好的。”“珍宁”配合地望向那群拘谨的躯体。
      “真没想到还会有高层区的贵客赏脸来这里。”妇人小声感叹,“我还以为在那件事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选择十院的孩子了。”
      珍宁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怎么会?贵院可是培育出训练营在校生的藏龙卧虎之地啊。”
      听到这话,院长脸色一变:“原来您……知道她的事。”
      外区来客没有回答。她并不知道老妇指代的是什么,但她知道,此时只需沉默,就能换来真相。果不其然,院长开口了:“事实没有传闻中那么简单。”

      时间倒回2176年。彼时院长还算半个年轻人,手脚和头脑都相当灵活。那天,她正听着“第十区近日涌现出大量抢劫平民的黑羊成员,请各位树民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尽量减少外出”的新闻往院里赶,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忽然看到门口立着个浑身漆黑、罩着兜帽的身影,不由得一个急刹、停下脚步——那是新闻里曝光的黑羊的标准装扮。意识到这一点的院长想要逃跑,但立刻被脑海中浮现出的几百个孩子的面容拦下脚步。犹豫之际,回归的住户已引起观察者的注意,二人的距离逐渐拉近。
      吾命休矣。院长颤抖着闭上眼,祈祷遇见的“羊”没有折磨癖,能给她一个痛快。然而,脚步声停在身旁,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归来者忍不住睁开眼查看“羊”的动况,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没有犄角的稚嫩脸庞。
      那张脸见院长终于睁眼,迟疑两秒后,开口道:“我能留在这里吗?”

      “这是我和南丁格尔的初遇。”老妇说,“承受的恐惧今生难忘。”
      “是啊,谁能想到小女孩会和凶手撞衫?”珍宁附和。
      “撞衫?不!”院长严肃地纠正,“她是故意那么做的!南丁格尔告诉我,她的原生家庭被黑羊洗劫一空,因为听到父母在商讨如何用自己交换生活用品而出走。如此打扮,是为了被可能遭遇的劫匪误认为是同类。陈述这些事时,她言辞流畅、逻辑清晰,且无一点情感波动。”
      “哦?”珍宁若有所思。
      “那时我就意识到她与众不同,入园后,这种感受就更强烈了——”

      因为之前的坎坷经历,大部分孩童在入院初期都格外沉默,但因为身边充斥着经历相似的同龄人,这种状态很快会被欢声笑语所取代。可南丁格尔不同,她的静默如同一个黑洞,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只有在面对实验课堂的瓶瓶罐罐时,会转化成不自然的笑声。同龄人们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立即启动青少年的抱团意识,把话比AI还少的怪人隔绝在社交圈外。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院长又急又没办法,既不想任由南被排挤,又不想强迫其他青少年接受新人。焦灼之际,院门口再次出现了落单的小女孩,只是模样和上一位大相径庭:她的眼睛无辜又清澈,像是中央公园的人造河;身上透着俏皮劲儿和生命力,比最昂贵的C币还吸引人;脖上挂着绳编的项链,石头吊坠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李莎莎”,另一面写着“Help her”。
      又是因为战乱被抛弃的孩子。院长不由得唏嘘,今年出现的弃儿太多,孤儿院都没位置了……纵使如此,她望向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还是不能不管啊。
      心软的女士陷入恼火的思索:怎么办?先让小姑娘和自己住两天?跟同龄人挤一挤?还是……纠结之际,小女孩突然眼睛一亮,高喊一声“姐姐”,激动地跑向后方。妇人疑惑地回过头,看见了伫立的南丁格尔。
      “你……”院长有些震惊,想询问南为何置身于此,但才吐出一个字就对上少女的背影。沉默者像往常一样不愿和人交流,但却没能同往日一般成功退场——她被小女孩紧紧抱住了大腿,不能动弹。
      南用力拔动脚踝,但腿部却像被焊住一般定在原地,上面的附着物还发出咯咯的笑声。良久,原住民终于认了输,开口道:“放手。”
      小女孩听话地放开人形单杠、站回地面,但右手扔抓着南的衣角,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南不开腔,转身欲走,但才迈出一步,就又被抱住大腿。同样的问题传入耳中:“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更长的沉默。或是过了一个世纪,空气中终于响起无可奈何的回应:“南丁格尔。”
      这句话犹如激活咒语的钥匙,启动了李莎莎与“姐姐”之间的绑定魔法。虽说默者仍旧没有放弃实验室、成为欢声笑语的“正常人”,但她和“妹妹”(详见主线)间进行的高频交流,已让院长觉得是树中奇迹。十院的氛围因新人的到来变得异常温馨融洽,李莎莎犹如裹着阳光的糖果,温暖、滋润着凄冷而苦涩的生活,直到——

      “收养?”院长不可思议地看着紧挽双手的男女和其后轮廓优美的悬浮车,“第六区的贵客为何要来十区收养小孩?”
      “我们在新闻里看到,第十区的弃儿近年增加了好几倍。”女人坦然地回答,“身为白鸥的成员,在这种时刻理应站出来,为弱势群体尽一点绵薄之力。”
      “原来是这样,太感谢了!”院长顿时激动起来,“我正为孤儿院的满载情况惆怅呢,二位就出现了,好一阵及时雨!”
      来宾庄严地点头致意,而后看向排列成队的小孩,从中点出了心仪对象:“我们要最中间的那个大眼睛女孩。”
      “呃?”目标和角落上的沉默者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好!那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一定不会给二位添麻烦!”院长高兴地挥手,“莎莎,过来!”
      接到召唤的小女孩缩在人群中一动不动。
      “莎莎?”
      “我不想去。”被选中者开了口,“我想跟大家待在一起。”
      “听话,这是为你好……”
      “我就是不想去!”回应的音量陡然变大,把三个成年人震得有点尴尬。
      “不好意思,孩子小,不懂事。”院长对上层区的来客鞠躬致歉,而后走向李莎莎、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拖向门外,“不想也得去!错过这个机会,你一辈子都只能当下等人!”
      “下等就下等!我不去!!!”莎莎尖叫起来,带着哭腔对角落伸出手,“姐姐救我!!!”
      人群的眼神刷的聚集过来。从没站到过舞台中央、也没想站上去的南突然接收到比博物馆的红外射线还密集的目光,感到一阵失衡的眩晕,手心没来由地浸出冷汗,耳边的人声也变得空灵悠远,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待到回魂,视野中只剩下挥手告别的院长和变成小点的悬浮车。
      等到天幕彻底无暇,院长垂下手、转过身,揽住还未离去的默者的肩膀,说:“别看了,你以后也会去往更好的地方。”
      “你觉得她是去更好的地方了?”
      “呃?”话语竟然收到了回应。丝毫没预料到的院长愣在原地。
      南丁格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拨开院长的手,深深望她一眼,说:“有时候,我希望我才是院长。”说完,自顾自地踏上回程的路。
      怔在原地的慈善家咀嚼着少女的心声,竟觉出几分难以描述的寒意。
      幸而,寒意只停留在言语阶段,并未继续深入,这件事到此结束。院中起初有不少人怀念李莎莎,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声音越来越少,最终彻底消失,仿佛那人不曾存在过。南丁格尔也跟着孤儿院一起回归了原初状态:单人宿舍的拥有者、社交的局外人、实验室的老主顾。

      再度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区外智话的到来。接到通知的院长匆匆赶向机关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空荡荡的来访椅、盯着计时软件的值班员,和横亘在中央的长条办公桌与其上的巨大电子屏。屏上浮着超清半身人像:穿着公主裙、戴着小洋帽、画着流行妆的花季少女——因为妆容过于浓厚,她的真实表情与心情难以被窥见。
      “莎莎!”院长戴上耳机惊呼,“真是女大十八变,野丫头长成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谢谢夸奖。能得到您的肯定,我真是太荣幸了。”回答十分得体,但传出的声音和映出的表情一样,缺乏鲜活的生命力,丝毫没有幼年的精气神。院长有些担忧,本想询问几句,但被少女抢在前面开了口:“请问我能和南丁格尔姐姐说两句么?”
      “呃……”院长面露犹豫之色,“她现在不怎么爱说话,我不确定……”听到这话,李莎莎突然丢下上等人的体面,急切而强硬地要求:“你告诉她联系人是我,她一定会来的。”
      见曾经的养女态度这么坚决,慈善家只得应许,委托聚在办公室外看热闹的小孩转告南丁格尔旧友的邀约。妇人对南的反应并没怀什么期望,出乎意料的是,被召唤者很快露了面——她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差点摔个趔趄:“还在线吗?”不等其他人回答,她就抢过耳机:“莎莎?”电子人像舒了口气。几秒后,南的表情也松弛下来。办公室里陷入定格的沉默,只有全息影像的嘴在无声地张合。十分钟后,值班员敲敲办公桌、提醒来访者通话时间即将结束。这时,耐心倾听的访客终于开了口:“你一定很痛苦吧。”
      院长和值班员双双愣住,只有言者的表情云淡风轻:“活成了个被困在巨型洋娃娃里的囚犯。”
      叮——
      通话时间到。智话被系统强制断开。围观者的表情仍旧震惊无比,但谈话人却若无其事,把耳机往桌上一放,就坦然地转身而去。
      慈善家突然回想起几年前觉出的寒意。此时此刻,后背的寒冷比起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她没能理解这种反应的深意,好几天后才陡然理解内涵。但注重大局的院长并未宣扬什么,因为训练营的招生考试开始了。

      “所有符合初筛条件的人都要参加。”院长命令道,“一旦考上,就能改变人生。”
      其实,即使没有养育者的提醒,孤儿们也清楚入营考试的重要性——那是能让人同时拥有第五区户口和绿宫铁饭碗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所有年满15岁的少年都满怀憧憬地填写了报名表,除了一个异类。
      院长找到格格不入的刺头,脸上露出少见的愠色:“为什么不去?”
      “……”
      “说话!”质问声越发严厉。
      “不想去。”寡言的少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不想也得去!你不能再葬送任何人的人生!”院长把住少女的肩怒吼。
      “这不是葬送,是选择。”声音依然平淡而无情。
      “哦,选择!”院长冷笑一声,“那李莎莎因为车祸而死的人生,也不叫葬送、叫选择咯?”
      少女明显地愣住了:“什么?”
      激动的中年人终于无法忍耐,大声地将压抑在心底的真相宣告出来:“喜欢选择人生的‘伟人’竟然不知道?李莎莎死在悬浮车流里了!就在逃离被收养家庭的路上,跟你通话的几天后!”

      “天啊。”珍宁难掩震惊,“这可真是……”
      “太差劲了。”老院长自责地接过话头,“竟然对十几岁的孩子说出那样的话。明明不是她的错,我才是犯错的人……”话语戛然而止。言者咽咽口水,低声道:“总之,在那之后,十院的风评就变得很差,大众说我们只会培养出反社会的异类。”
      “喔。”珍宁难过地捂住胸口,同情地拍拍院长的背,“诺恩斯造出的厄运,怎么能怪你们呢?真是不讲道理。”
      “幸好,南丁格尔没受影响,反而像被激发了斗志一样,一鼓作气考上训练营。”说到这里,老妇人的眉头没有放松,反而越拧越紧,“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临考前她问我,‘是不是考进训练营就有资格前往第六区’。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她的想法,我永远捉摸不透。”
      “那证明她着实特别。特别之人早晚会受到命运的眷顾。”珍宁宽慰道。
      “但愿如此。”院长吸吸鼻子缓和低落的情绪,接着话锋一转,尽量热情地发问,“您选好收养对象了吗?”
      “嗯。”珍宁笑着点点头,“已经有数了。但这种大事,我还得回去和丈夫商量一下,几日后再和您联系。”
      “太好了,静候佳音!”

      珍宁回到车内,轻咳两声。敏锐的行车助手即刻被激活:「欢迎您,杰奎琳女士,您要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反正不会回这里了。她心想。
      说实话,到达之前,她对收养的态度是开放的,觉得养育一个小孩也未尝不可。但在看到孤儿们的一瞬间,答案马上变成了否定——这些孩子太普通了。
      一样的脆弱,一样的可怜,一样的赘余。没有任何错误,也带不来任何“正确”,随时随地都可以被忽略、被遗忘、被抛弃。他们自然是无罪的,但同时也是无能的。她很清楚,想要造就让无能之人也能活下去的新世界,就势必先抛下无能者、聚集能改变世界的“新人类”。
      想到这里,杰奎琳舒了一口气。还好,红狐吸纳的首位新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新”人。如此便能继续安心布局了。
      她对AI下令:“第一区,首都餐厅。”光速识别命令的车体立刻打火启动,载着主人去实现下一个心愿——与“丈夫”共商大事。

      218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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