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星2199》FutureD

5、白鸥·卡丽莎

　　2196年冬

　　半空中的全息投影屏幕飘下雪花（这是来自一百年前的录影，再后雪就不存在了），向树民宣告冬天的到来。
　　所有地方都在筹备冬至节的活动，除了十二区。
　　十二区没有冬天。它是没有被高科技庇护的弃子区，每时每刻都在接受地下岩石圈65度高温的舔舐。
　　因为恒温设备年久失修，这样的高温在一个年纪元内会出现二百来天。在环境和规则的双重压迫下，十二区树民进化（主流社会把这叫做「变异」）出了不同程度的耐高温体质。
　　但对人类来说，这里还是太热了。
　　尤其是在新一次战乱之后。抗热物资储备见底，人们只能躲在家里，不断往身体的裸露部分撩水，更有甚者，干脆贴在隔离十一区和十二区的围墙上，偷取从另一边泻过来的凉气。

　　卡丽莎掀开破破烂烂的门帘。才露一条缝，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攻得往后退了两步。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这是卡丽莎的同伴，名叫杰奎琳。
　　卡丽莎是在医院结识的这个女人。看到杰圆滑地处理了患者同医生的冲突后，她觉得这会是个旅途中的好帮手，于是热情地邀请杰共同前往十二区进行公益活动。她还记得杰奎琳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姐姐啊。

　　“你的适温胶囊（注：适温胶囊，一种促进人体皮脂表层形成薄膜屏障，使其能够短暂耐高温的药物，一颗效用约为四小时，各区无差别发售但保持高价）怎么少了那么多？”杰奎琳问道。
　　“嘿嘿，我把它们给房东姐姐了。”卡丽莎朝杰奎琳咧嘴笑，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唉。”杰奎琳叹了口气，递出两板胶囊。
　　卡丽莎感慨道：“你真温柔。”
　　“你真傻气。”杰奎琳毫不客气地回复，“好好的6区不待，偏要跟着白鸥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哦忘了，地下城里只有前九区有鸟。”
　　“因为我想帮助大家嘛。”卡丽莎撅起嘴，“杰奎琳不也跟我一起来了，明明也是个好人，就不要装冷酷啦～”
　　“是是，好人卡丽莎小姐，我们去中立商店买几盒适温药好不好？”杰牵起卡丽莎的手。
　　“好呀！正好我也在想多准备一点胶囊，说不定能帮到有急用的人！”
　　杰奎琳又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点点头。
　　卡丽莎看着杰奎琳，好一会才再次开口。
　　“杰奎琳，加入白鸥吧。你这样的人，做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财政官太可惜了。”
　　“对不起，我不行。”如同最开始接受共行提议时一样，杰奎琳干脆地给出了答案。而后像是弥补似的，轻柔地抚了抚卡丽莎的脸颊。
　　“哦，好吧。”卡丽莎瘪了瘪嘴，但没有再说什么。要说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但强迫别人从不是卡丽莎的爱好。
　　气氛有些尴尬。画面静止良久，杰奎琳才率先打破沉默：“卡丽莎，接下来我有点私事要处理。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有问题就找白鸥的同伴，知道吗？”
　　“嗯，我明白。杰奎琳你也要注意安全，有事随时可以找我哦。”卡丽莎卖力地点点头，同时更加感到遗憾。果真是温柔的人，不能成为同僚真是太可惜了。

　　杰奎琳离开了。
　　卡丽莎回到屋内。她虽然在很多地方做过公益，但在十二区还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坐在十二区树民的家里，做一个十二区人才会做的事，能学到多少东西啊，也太棒——
　　“啊、不对，我是过来帮忙灾后重建的！怎么可以激动呢？卡丽莎、给我冷静点。”卡丽莎拍了拍自己的脸。
　　“哈哈哈，不用这么紧张。对未知事物感到激动是很正常的事。”房东推开薄薄的门帘，“作为胶囊的谢礼，卡丽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能够供电的东西？说不定能找到你想看的合成粪球。”
　　“要！”卡丽莎立刻从地板上弹起来，啪嗒啪嗒地跑到姐姐身边。

　　能够供电的东西，在卡丽莎的公益人生中，大抵是些废弃的无害实验材料。运气好的话，会有专供10-12区树民使用的、烧得没那么完全的人造粪便。其中就包括卡丽莎期待看到的合成粪球。
　　她兴致勃勃地和房东姐姐一起走在荒凉的路上，根据所学知识搜寻每一个可能藏有粪球的角落。但可惜的是，她们走了快三个小时，也只收获到估计只够供电六个小时的少量材料。
　　“天快黑了。卡丽莎，我们先回去吧。”大姐姐说，“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会这么少。”
　　“不不不，这不是姐姐的错。”卡丽莎赶紧接话，“我原本以为会像书里说的那样，跟着线索就能找到好多羊粪。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不过现在不是沉溺在愧疚中的时候，反思要等到回家再做！”卡丽莎阻止了意志继续下沉，“姐姐你刚说天快黑了对吧？我们赶快走吧。回家！”
　　她牵起大姐姐的手，掌心的凉意蔓延到两个人的身体。
　　“嗯，回家。”

　　虽然她们卖力追赶，但人造太阳并未通情达理地放缓脚步，在半路上就按照政府军的设定，早早离开了天空。太阳会只给12区提供8小时的光能，而后就是夜晚，是黑暗与炎热的双重折磨。在十二区，黑夜是危险的代名词，它就像是潜伏着怪兽的沼泽，可能发生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使能见度极低，拥有战斗经验的卡丽莎也明显感觉到了不安定的气息。她一边照顾大姐姐，一边警惕四周。
　　“卡丽莎？”大姐姐紧紧攥住卡丽莎的袖子，“我们再走快点吧。”
　　“嗯。”卡丽莎感觉到这些气息越来越近，但却抓不住源头。
　　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在热浪中快步前行。卡丽莎心跳得飞快，最大限度地用自己的身体遮盖对方。
　　该死，如果我有夜视的能力就好了……

　　哐。
　　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卡丽莎在飘忽的视野里看到了若隐若现的人群，随后失去了意识。

　　温度升高的不适感唤醒了卡丽莎，她睁开眼，看到一张张在热浪中扭曲的男人的脸。
　　“大晚上的在外面跑，你们是急着来犒劳我们这些辛苦男人的活夜宵吧？哈哈哈哈，真贴心。”一个拿着弯刀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道。其他同伙也跟着笑出了声。
　　“请停止你的性骚扰，先生。”卡丽莎皱眉。
　　“哎哟哟，有个性。我喜欢。不过呢，女人还是要温顺一点才更惹人喜爱。一会儿就让你哭出来。”弯刀男掂了掂手里的刀，再次发出让人作呕的笑声。
　　卡丽莎不想再浪费口舌，开始集中精力分析目前的情况。

　　她被沾满黑灰的绳子绑着双臂和上半身，双手被老套的捆法勒在身后，整个人呈现出跪倒的姿态。
　　自己的学习还远远不够。卡丽莎心想。虽然之前从理论上了解过各种反击方法，但由于本身接触不到更多的例子，总无法彻底感知并学习回击的方式。而现在，这些毫无底线、毫无道德的男人，作为最坏的案例，直愣愣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了？被吓傻了？”一名男子扬了扬下巴，扭头朝弯刀男飞了个眼神。弯刀男抬眉回应，拿起皱巴巴的水杯吞了一大口淡红色的液体。
　　劣质酒。卡丽莎心想。就像你们的人品一样低劣。
　　“小妹妹别怕，让我抚慰一下你受惊的心灵。”男人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腥臭的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卡丽莎有点想吐，但她忍住了。毕竟比起呕吐，她更想做的是揍这个男人一顿——她已经挣开了劣质的绳子。在男人扑过来的一瞬间，卡丽莎猛地站起。
　　“什——！？”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脚踹飞，硬生生地撞倒了灰石堆叠成的矮墙。
　　随着矮墙的倒塌，视线开拓起来，卡丽莎这才看见有五个女人被用相同的方式捆在角落里。听到轰隆的倒塌声，她们缩起身子、颤抖着靠到一起。
　　卡丽莎快速查看了一遍——这五个女人里面没有她熟悉的大姐姐。
　　“呵呵，没看出来啊，还有两下子。”
　　弯刀男做作地鼓了两下掌，站起身，一把扯下身后的深蓝色破布。
　　破布后三米高的位置悬挂着一块飞速旋转的圆形绞肉刀片，上面还挂着些许肉泥。
　　下方是被绑在空中的大姐姐。她身上的绳子延伸至矮墙的另一边，绕过滑轮，连接着五个可怜女人的脖子。

　　“本来今天的主菜是观看她们的自相残杀，但我现在觉得你更有意思。”弯刀男笑道，“那就换个游戏规则。你来做选择。是放下刀片下的同伴、勒死这些女人，还是杀了同伴救这五个？你可以慢慢考虑哦。”
　　又一次恶心的哄堂大笑。
　　卡丽莎握紧了拳头。
　　“劝你不要有什么小心思，要知道，你再能打也得遵照我的规则。否则……”弯刀男人挥了挥刀，“我会让她们全死在你面前。”
　　“卑鄙。”卡丽莎忍不住骂出声。

　　空气中充斥着男人得意的笑声和受害者们断断续续的抽泣。
　　“卡丽莎……”
　　“卡丽莎……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在充满哄笑和抽泣的混乱环境里，平静的呼喊显得格外刺耳。卡丽莎朝刀片下看去。
　　大姐姐挂着笑容，可盛放笑容的脸庞一片苍白。
　　“真的很抱歉把你卷进来，这原本是只该属于十二区人的噩梦……但是现在道歉也没什么用了。卡丽莎，你知道的，五比一大。运气好的话，我或许不会接触到刀片。”
　　卡丽莎咽了咽口水。
　　聪明的她怎么会计算不出刀片的位置？她很清楚姐姐这么说只是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但她真的能仅仅只靠数字的大小做出选择吗？
　　时间就像是被胶水粘住的手指，让周围的一切都移动不开，粘在一起。男人们的哄笑、催促，女人们的呼救、哭泣，搅成一团让人不适的糨糊。

　　现在的我，是单独行动的。没有组织的支撑，我该如何保护无辜的人们？
　　卡丽莎回想起杰奎琳的嘱咐。
　　遇到问题就依靠同伴。她总是依靠同伴。依靠同伴……去避免亲手做一些不美好的事，破坏想象中的美好世界。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多么干净的手，就像那些躲在背后不去纠正错误的人一样。
　　是啊，这两个选项都是错误的，不是吗？

　　哐当！
　　卡丽莎用头撞开两个拦路的男人，一把抓过用来装粪球的破篓。弯刀男还没来得及出手，手腕就被一坨又硬又烫的粪球砸中，下意识甩脱了武器。
　　“你！”男人想去捡刀，弯腰时又被另一个粪球砸中。这个粪球卷得不算太硬，砸得不是很痛，但因热气开始融化的人造粪球顺势糊住了中球者的五官。
　　“真屎配假粪！”卡丽莎得意地朝男人骂。
　　“杀了她们！”弯刀男恼羞成怒，又没法一把抹下粪水，只能一边喷粪一边朝手下大喊。
　　男人们慌不择路地执行命令。一半人围住卡丽莎，另一半从滑轮后摸出一条总绳，准备用力一拉让六人都死。
　　“这根本不公平！”卡丽莎怒喊，本能地激发了异能，极快地移动被强化的身体，瞬间就扭断了挡路者的脖子，又踢碎了想拉绳杀人的男人的手骨。
　　“制定规则的是你们，参与游戏的也是你们，谁同意你们又当裁判又当选手的？！既然都是屎，就一起滚到地心去被净化吧！”卡丽莎捡起弯刀，精准又快速地划破他们的颈动脉。飞溅的血液在空中喷薄、绽放，形成一道道美丽的红色幕布，架在卡丽莎的背后。
　　帷幕中央的卡丽莎停下高速移动，站在滑轮前，一下一下地，割断了那条不公的绳子。

　　天蒙蒙亮，浑身是血的女人们迎着模拟太阳前行。
　　卡丽莎借着微弱的阳光观察自己的双手，血污已经泛黑，干成一块一块的碎末。
　　“我曾以为我的手会一直光洁干净，永远只会使用见不到血的武器。”
　　“刚刚我才明白，其实这双手早就已经不那么干净了。”
　　“但这又何妨呢？”
　　“如果沾染血污是改变不公的必经之路，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跳入血海。”
　　“……就算最后沾上的是我自己的血，我也会昂首挺胸地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