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星2199》FutureD

35、翻落黄粱一梦中

　　在伊莎贝拉完成出入认证后，大门顺畅地开启。
　　跟伊预料的一样，训练营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四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怒吼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分不清是学员还是教官发出的。
　　她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在这种情境下，和政府军的对接可以不动声色地进行。

　　但她有一点疑惑。
　　她低头扫了一眼时间，六点零二分。
　　训练营的尖子生们牢记着校园的迟到扣分机制，时间观念准到可怕，而佐拉作为顶尖中的顶尖更是变本加厉，别说对亲密友人的邀约，就算是去接受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人的告白，都不会晚到一微秒。
　　所以，伊抬起头，又仔细在眼前耸动的人头里搜索了一遍，娜娜怎么会不在这儿？
　　“在哪儿”，伊在电子屏上输入这行字。她本想再多说点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了思路。
　　声源来自于身后，她的学妹艾达。

　　“钟烈！”
　　艾达几乎是惨叫着喊出了这两个字。
　　伊抬起头，发现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生物晃到了自己的跟前。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闪到一边，幸好艾达及时反应，冲过来接住了这具、或者说这坨血肉之躯。
　　伊定住神观察了好几十秒，才确定艾达没认错人。钟的脸和身体一塌糊涂，从上到下都是红色，多处皮肤荡然无存，只剩暗红色的血肉裸露在空气中。
　　“*#&……”钟烈微微张开嘴，似乎在说什么。
　　“啊？前辈你说什么？”艾达着急得快要哭出来，问出这句话后又立马收回，“不对、不对，你别说话。”
　　“跑。”钟烈艰难地提高音调，努力让声音更清晰些，“跑，羊来了。”

　　死寂。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训练营里有一位颇负盛名的近战导师，传闻只要上完他的课，就能在任何情境下生还，而且此人深谙教学之道，待学生耐心又有亲和力。如此优越的师资力量，当然配备给了精英I班。
　　一次课间，班上的人像往常一样围成一圈跟他打趣：“老师，听说你能让人在任何情况下保住性命？”
　　导师配合地挑眉：“自杀情境下除外。”
　　有人笑着接下茬：“那教教我们遇到黑羊该怎么保命吧。今天早上又看到她们的屠杀新闻了，感觉好可怕。”
　　导师的脸色刷的一变。沉默一阵后，他回复道：“赶紧跑。”
　　围观的人没觉出言者的变化，继续嬉笑：“哎呀，老师一点都不真诚，竟然给咱们这种万金油方法……”
　　“她们杀了我的家人。”
　　欢笑声戛然而止。
　　“和我所有的朋友，以及我所有朋友的家人。”讲述者的声音温润如春风，说的内容却像恐怖片一样瘆人，“然后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他们的人头串在一起，放到我家门口。”
　　“羊来了，就快跑。”他重复道。
　　伊莎贝拉还记得，那天，在结束这场对话之后，整个班的气氛变得非常压抑，大家不知该如何消化这种权威发出的磨灭志气的言论。所有人都蔫蔫的，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只有佐拉，坚定地表明：“如果我遇到黑羊，一定不会立刻跑。我要先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想到这里，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问钟烈：“你看到佐拉了吗？”
　　钟烈艰难地转动眼球，指向左面，说：“在那边。黑羊的事就是她发现的。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内部混战，佐拉第一个发现有第三方介入……”
　　伊莎贝拉扭头就跑。
　　“会长！”艾达发出惊叫，后面还接着另外几人零碎的呼喊。
　　伊全然不管成员的呼唤，头也不回地朝左面跑去。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伊在心里祈祷。

　　所幸，找寻不困难，刚拐过第一个弯，伊就看到了佐拉的身影——她正在掩护其他学员撤退。
　　“娜娜！”伊莎贝拉大喊。
　　佐拉怔了一下，转过头，看到伊后，露出无比惊喜的表情。她跑过来，站在伊面前，无声地注视伊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你来了。”
　　“嗯。”伊莎贝拉皱起眉，有些不悦地说，“我来告诉你，你迟到了。”
　　“啊？”佐拉又怔了怔，而后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
　　伊撅了噘嘴，似乎对这么简单的答复不太满意，但还是点了点头以示宽容。她抓起佐拉的手腕：“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跟我走。”
　　“诶？去哪儿？”
　　“安全的地方。”伊拖动佐拉，“我知道一条奥德——军方布置的，绝对安全的撤离通道，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佐拉猛地甩开伊莎贝拉的手。
　　“嗯？”伊低头看看手里的空气，又看看面前的佐拉，一脸不可置信。
　　“其他人怎么办？”
　　“各凭本事挣命啊。都帮他们把芯片解除了，还要我怎样？我又不是这群人的奶妈。”
　　“那「灰」的人怎么办？”
　　伊莎贝拉哽住了。
　　“这次事件是你组织的，对吧？钟烈都告诉我了，”佐拉见伊哑口无言，乘胜追击道，“她们为你承担了这么大的风险，你怎么也该考虑一下她们的安危吧？”
　　伊铁青着脸，感到自己正在被逼迫，这种受制感令她非常不舒服。她好容易才压抑住发火的欲望，尽量平静地说：“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人，只能管你。你别这么不识好歹。”
　　“你——”佐拉的声音里升起几分愠怒，但也逼迫自己压了回去。她冷冷地说：“你还是没有一点变化。你先走吧，我回去组织她们撤退，帮你擦屁股。”
　　这句话彻底激发了伊莎贝拉的怒火：“好！好啊！你去吧！你看看你回去是会救别人的命还是搭上自己的命！我告诉你，你要是因为这种蠢事死在这里，我一滴眼泪都不会——”

　　轰。
　　一阵热风刮过，耳边响起恼人的蜂鸣。
　　佐拉的腹部出现一个红色的洞穴，像是溶洞一般向外渗着水珠，洞中还有起丝的脉络。
　　伊和佐同时瞪大了眼睛。
　　“娜……娜……娜娜……”伊莎贝拉的声音和身体一同颤抖起来。这次的颤抖比目睹千穗理死亡时的那次猛烈一百倍。她的大脑完全宕机，无法分析和解读当前的任何情况，只晓得身体在生理性地抖个不停。
　　佐拉慢慢地跌坐到地上。
　　伊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喉咙里升起一股血腥味，思维和视野都在变模糊。她迷茫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阶梯上发现一个拿枪的女人。女人对上了伊的眼神，但一点都没慌乱，有条不紊地站起身来，整理衣装，背上步枪，离开现场，临走前还向伊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女人戴着面罩，伊没看见她的脸，但看到了胸前刺眼的反光吊坠。

　　伊呆呆地望了女人几秒，而后低下头，慢慢走到佐拉旁边，跪下身子抱住她。佐拉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唇不停张合。伊贴近她的脸：
　　“……维罗妮卡……我不后悔……”
　　“妈妈……爸爸……冷……”
　　“伊莎贝拉……”说完这几个字，佐拉的眼神猛地聚焦，她突然发力握住伊的手，吐字变得无比清晰：“不要去报仇。”
　　伊怔了怔，沉默着，没有回话。
　　“不要去报仇。”佐拉又捏了捏伊的手，但力度已比上一次弱很多，语气也软了不少。
　　伊仍旧没开腔。
　　佐拉的声音越来越小：“伊莎贝拉，我是真的……”她停住了，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再次开口道：“我是真的不想和你吵架。”
　　伊的眼泪扑簌而下。她感到某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心脏，带来了比握刀时更深刻的活着的感觉。
　　她捧起佐拉的脸，盯着她几乎失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娜娜，我真的爱——”

　　突突突突突——
　　多功能战车起飞的噪音吞噬了一切声响。伊还在固执地说着什么，但是佐拉什么也听不见。她望着天空，梦呓般地自言自语：“天上？黑羊？啊，我误判了……”

　　过了好一会儿，天空才恢复宁静，佐拉的声息也跟着交通工具一起销声匿迹。
　　伊紧紧抱着佐拉，一动不动，像古时童话书里写的那种拥抱公主尸体的骑士。
　　没过两分钟，周围窜出几个军装模样的人，走近伊莎贝拉，急切地说：“伊莎贝拉女士，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是绿宫的直属部队，快跟我们走，这里很危险。”
　　伊没有回应。士兵们耐心等待了好几分钟，但伊还是没有行动的意思。他们见状，只得把伊扛起来强行带离。
　　伊没有反抗。她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失去了一切意识。她的灵魂被整个抽出来灌进地上那具死尸。她就这样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意识离身体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悬浮车已经开了近一个小时，监护人把歌单从古典钢琴曲切到重型金属乐，把音量从10调到100，后座的人都没有一点反应。她四肢软绵绵地瘫在那里、愣愣地盯着车顶，像个成精的巨型洋娃娃。
　　怪瘆人的。监护人心想。
　　“奥德莉派你们来接我的么？”
　　妈呀！
　　突然响起的阴冷声音把监护人吓得差点按下自毁按钮。他用余光瞟向身后，发现伊莎贝拉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对。”他威严地答道。良好的训练使他成功掩盖了真实心理，其实他此刻整块头皮都麻了。不知为何，回神的伊比无意识时更让人感到害怕。
　　“训练营怎么样了？”
　　“没了。最后起了一场大火，不知道谁放的，都烧干净了。”监护人一边回答一边偷瞄伊的表情，总感觉清醒的她像是在伺机狩猎的夜行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有幸存者吗？”
　　“有。除你之外，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大名鼎鼎的文森特，女的是……是谁来着？好像是叫南什么……”
　　“噗。”伊莎贝拉突然笑出声来。
　　“怎么？”
　　“你在害怕我。”
　　监护人的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黑羊和我，你更怕谁？”伊的语气里有了些调笑的轻佻。
　　“……”
　　“肯定是更怕我吧，毕竟我是最强的冠军……”
　　“放肆！”监护人大喝一声，“你不要傲慢过头了。别以为有点武力就了不起，我手上有巨大的情报网，随时能找到你的弱点——”
　　声音戛然而止，剩下的话被紧紧抵住喉咙的银色刀刃卡了回去。
　　监护人的神情终于有了明显的改变。他脸色卡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我没有弱点。”伊说。
　　“啊……啊？”
　　“我没有弱点 。”伊莎贝拉的脸上浮现出没有温度的笑容。

　　南丁格尔坐在悬浮车里，专心致志地在电子屏上打字：
　　「奥德莉履行了诺言，“幸存者”是两女一男，我们在去赏金猎人基地的路上了。」
　　发送。
　　没过几秒，显示屏上就出现了新的文字：「欢迎来到第一区，亲爱的」，末尾还有个可爱的笑脸。
　　南丁格尔快速输入「我想见你」，输完后，她停住手，盯着屏幕思考了好一阵，而后删除原文，重新写下：
　　「你在绿宫吗？」
　　这一次，对面沉默了相当久才回复消息：
　　「这不重要，亲爱的。你只需要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嚯！”女人窜进悬浮车的后排，一把扯下面罩，停顿几秒后，把脖子上的项链也摘下来，一边念叨“热死了热死了”一边启动调温设备。体感温度舒适以后，她打开手腕上的仪器，查看配对设备的上线率。
　　十二个离线。
　　不错。她心想，十二个牺牲者换来了训练营的全灭，性价比很高。
　　她点开「树之声」（生命树涵盖十二个区的大型社交平台），看到热门里已有“黑羊夜袭政府军训练营，造成无数青少年死亡，令人发指”这一条。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切到监控画面之一——绿宫的网络宣传部。本该空荡荡的办公室现在人满为患，每个人都在某个电子屏上焦头烂额地书写、滑动。她拉近画面，察看这帮辛苦的加班人员的工作内容：
　　“……今日凌晨，第五区训练营遭到黑羊突袭，现场情况极为惨烈，教官与学员遭到大屠杀，幸存者仅有三位，另有大量机密场所被烧毁。希望各位民众展露爱心与关怀，帮助牺牲者、幸存者及其家人渡过难关，捐款请点击下方……”
　　“不错的新闻简报，对吧？”副驾驶上的人冷不丁地发出声音。
　　“嗯。”女人点点头，凑近前座，笑嘻嘻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不枉我差点被面罩闷晕。”说完，她撒娇似的蹭了蹭这个人的脖子：“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这个月的绩效是不是可以多打两分啊，长官？”
　　“当然。”前面的人回过头，“除此以外，我觉得你这么优秀的人，还该登上今年综合部的主管预选名单，慧。”
　　“啊，太好了！爱死你了奥德莉长官！”慧欢呼起来。
　　奥德莉微微点头，转过身去。她看着监控屏幕里用刀尖指着监护人的伊莎贝拉，听见她说“我大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但那样奥德莉会很苦恼，我不想让她苦恼”，露出少见的笑容。
　　现在，这颗钻石，只会为我而闪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