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星下荒野

7、旧友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M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真理。
　　尽管人们坚称人生而平等，但世界依旧存在阶级和贫富的差距，加深的隔阂和向上的厮杀。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下面的人再也无法跨越天堑，高处的人将惊奇那些蝼蚁般渺小低贱的人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度过一生并繁育后代，或者鄙夷他们不懂享受人生的诸多美妙，“人生而平等”便是梦中天堂、死后伊甸。
　　在从慢慢认识外面世界的稚童时期，M就隐隐约约有感觉。
　　自出生时他身边便环绕多位保姆奶妈随时看顾，礼仪姿态同各国语言即使不刻意去学，也在家族氛围的陶冶中日渐精益，许多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在他广阔的眼界与广泛的知识前也很难不自惭形秽。对普通人而言只存在于小说中的想象事实上早已反映在现实里，只是他们无其资格窥其一角。
　　在这样的得天独厚下，M仿佛叛逆了一般，对世界产生了厌烦。

　　“多么不识好歹啊”，羡慕M那顺利一生的某个陌生人这么讲到，“明明拥有了那么多，还嫌弃自己精神世界的不富余。”比如他自以为耗尽半生爬上了高处，只是勉强摸到了别人的鞋子。
　　“M先生”，N叫道，脸上透露出担忧和不高兴。
　　“抱歉我走了回神”。我说道，藏于指尖下的刀片重新收入袖口里。
　　“我想，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的。”N神情稍缓和，继续说道。

　　N的姐姐并不如N那样给我带来惊奇的感觉，她长得有些柔弱，和其它的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更憔悴，命运的安排不仅将N送入蓝白，也摧残了这位坚毅的女子，她从不幸的家庭里脱身，却没有逃过社会的煎熬——在蓝白的N，成为了她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在N的房间里，窗口的雏菊正摇曳着，N和他的姐姐正坐在床上互相倾诉着。那位姐姐看到我的时候，眼里带着微微的好奇和胆怯，但很快投入到N的问候里，忘记了我的存在，开始显露出其真正的模样。
　　我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不去干扰这亲密姐弟的美好相聚，望着楼下的花园里白衣们来来往往，颇有些百无聊赖。
　　N在交谈中难得地开怀大笑，笑声吹散了一些阴霾。

　　“若有一天能出去，我想和姐姐搬离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事后N跟我谈及未来，“我安安静静地绘画，赚一些钱，姐姐也不那么辛苦，可以自在地做自己。”
　　这算是普通人最高的对未来的期望吧。我这么想着，脸上依旧一副倾听的神情。

　　蓝白的平淡让我总觉得日长似岁，在我几乎习惯了的时候，我的家族出了些变故，虽然于我而言毫无意义，然而不能置身事外——烂掉牙的遗产风波。
　　越如日方中、蒸蒸日上的家族，越容易受到别人的觊觎，尤其在群狼环伺、私生子泛滥、掌权人身故的时期。
　　也为了我在蓝白更远的宁静日子，遗产风波必须尽快解决。我决定把我的长兄扶上位，无可奈何时，我也可以现身肃清一切。
　　只是可惜，作为家族的一员，我在蓝白的生活也难以平静一段时间了。
　　这时候，N的存在，反而对我显得十分重要了。

　　“M先生，谁还想欺负你，告诉我。”N1号兴致正盛，“N喜欢M先生，我也喜欢M先生”。
　　我轻轻笑着，忍不住摸了摸N的头。
　　N1号瞬时更兴奋了，踢了下脚边的尸体。“M先生，还有其他人吗？都告诉我吧。”

　　“不要老是蛊惑N1号”，N2号对此颇有怨言，“请考虑考虑我的辛苦，老是做这种事我也会腻的。”
　　我看着N2号勤勤恳恳地处理现场，抹去痕迹，掩埋尸体。
　　“你不怕N知道了一切吗？”N3号不再关注什么好看的人，没眼力见地问道。
　　我笑容收了收，“你们想让他知道吗？”
　　“不会，”N3号看着远处一个人发呆的小女孩，“他可受不了，不然我们最初也不会总是偷偷出现”。
　　我很意外，N3号并不如我之前对他的印象一样。
　　“N4号的样子反倒是最货真价值的。”N3号像是猜出了我的所想，点名道。
　　确实可能，因为N4号都不怎么愿意出现了，也不怎么想和我说话，除非有什么要求才会勉强屈膝.说起来，他最近非常黏那个听觉太好的小女孩。

　　令我比较担心的是N的状态，虽说N2号告诉我，他们的出现并不会影响N的状态，但在我看来，N似乎一天比一天疲惫，与我交谈时也显得兴致不高。
　　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N某一天精神恢复起来，也有闲心跟我自在地聊天。
　　“最近蓝白有些混乱啊，”N自言自语道。
　　“确实，”大量的人员失踪，哪怕瞒过了外面世界，内部也人心惶惶，虽说蓝白人员失踪并不寻常，但大规模的情况也让白衣们略显慌张。
　　“M先生，你想过离开过蓝白吗？”N看向我，问道。
　　“为什么要离开蓝白”，我有些意外，因为无趣我才来到蓝白，遇见了N，人生才有色彩。
　　“难道M先生想在蓝白里度过一生？”N十分惊讶。
　　“有什么不好吗，”我反问道，“外面的世界就一定比蓝白好吗？人越多的地方，可是越容易滋生阴暗。”
　　“可我也想和M先生在外面一起生活着，看更多的风景，一起去旅游。”N失落道。
　　这是我和N第一次有了分歧，我却不想继续聊下去，或者说，我逃避了这个话题。
　　我和N终究不同，一如我深爱的蓝白，他想远离。

　　我们没有继续再聊起这个，我也误以为N至少稍稍放弃这个念头。
　　直到火灾出现，N将我从床上拉起，拉至N2号时常掩埋尸体的围墙旁，不知哪来的阶梯搭在那里。
　　那个时候，蓝白内的建筑正火光滔天，红色的天空远远就可以看到，蓝白内的病人四处奔跑疯狂，白衣们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控制，如火上的蚂蚁晕头转向，高处的蓝色身影一闪而过，如昙花一现。

　　“不走吗，M先生？”N低头看着我，眼里映着我背后汹涌的火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我应道，伸出左手握住他，血液沿着手臂滋润N的手掌。
　　为什么想要离开呢？
　　“出去可不能这样了，被别人发现可就糟糕了。”N道。
　　“我知道。”我低头轻轻地回应道，“我可是在这呆了很久了，不会想回来的。”
　　看样子蓝白也不会再存在的。
　　N露出个灿烂的微笑，“我们自由啦，M先生。”
　　“是的，我们自由了。”我在N的帮忙下爬到高处站好，胳膊虽还有些刺痛感，但看着N如此开心的模样，我也开心。
　　只可惜N为什么不懂我呢？
　　“M......”N唤我的名字想要说什么，却神色一滞。
　　“N，怎么了？”我无端感到久违的兴奋，右手的指尖明显感受到液体的流淌，顺着指缝，一点点抚摸我的肌肤。
　　细长的金属薄片反射着红色火光，衬托着M那难以置信的面庞，令人分外愉悦。
　　我心也一阵绞痛，但更多的是报复的快感，毫无理由。
　　“N，你怎么了？”我露出担忧的神色，“我自由了，你不开心吗？”
　　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我自由了吗？

　　家族的事情暂告一段落，但依旧还有成堆的事情等着我的去处理。
　　我刺伤了N，又忍不住后悔，将他送往了名下的私人医院，尽力装作平淡的样子，去看望苏醒了的他。
　　N似乎没那么生气，勉强原谅了我，还跟我抱怨了一下。
　　但隔阂似乎还是产生了，我像往常一样陪着他，却始终回不到蓝白那段时期的惬意平淡，隐隐约约的焦虑总不自觉地环绕着我，我以为是家族事物太过繁重。
　　N1号他们突然也不出现了，不知是不是生我气了。
　　由于其它事情的忙碌，我来医院的频率越来越少，每次过去都会带些礼物过去，以安抚N的心情，N也十分开心地接受，甚至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
　　所以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一度迷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个念头，然后反复无限怀疑，却又无处求证，最后慢慢无力接受。

　　在那个午后，陪着他绘画的静谧午后，我索性直接挑明，怀着一丝微妙的期望，得到了他似乎疑惑的回应。
　　我心一凉，对他只能尽量平静地笑了笑，以维持我的形象。
　　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犯了个无法挽回的大错——我认识的那个N，已经对我失望了。
　　我不再与那个新的N5号见面，我不知道N1号他们在背地里如何嘲笑我，一股巨大的挫败围绕着我。
　　N5号很快出院，和他的姐姐重逢，她可能没有发现什么，也可能和我一样自作聪明。
　　他们的生活总算步上了正轨，N的愿望正在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
　　我稍稍观察N5号些许时间，很快丧失了欲望。
　　蓝白的那段时光，最终只能我一个人缅怀，在角落里反复回忆，反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