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彼兰泽》执聿

5、第 5 章

　　梦里的息垣在没命地揉她的耳朵。梦外睡得朦胧的白重午觉得，仿佛真有那么一双手在抚摸自己的头顶。
　　“别揉了……息垣……”她咕哝一声，那手一顿，收了回去。清风过境，香橼花簌簌落在她脸上。
　　那人轻笑一声，耐心地帮她将花拿开。
　　白重午睁开眼睛，看到一袭如水的青衫，并一张平凡却温润的脸。
　　是方才宴席上吹笛子的乐师。
　　“你……”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蹲下身子看你在花丛中睡觉，甚至帮你拂开脸上的落花，真是怎么想怎么怪异。
　　那乐师反倒率先发问：“你不记得我了？”
　　语气之困惑，态度之诚恳，让白重午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结识过这么个人，又无情地将人家给忘记了。
　　“我记得，你是方才宴会上的乐师。”
　　听到这话，那乐师微微而笑，随即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仙桑渺，见过白泽神君。”
　　“你认识我？”
　　“神君抱小殿下进场的时候，小仙颇为好奇，便向旁人打听了几句。”
　　可真八卦！
　　说到八卦，眼前这人不正是九嶷山的乐仙吗？太子殿下那档子事儿，他肯定知道！
　　想到终于可以挖到内幕了，白重五清了清嗓子，压抑着兴奋问道：“太子历劫的事情吧，我也有听说过，据说就是投生的九嶷乐族。也不知太子在那儿经历了什么，消息封锁得似乎挺严实的。要不是，咳，要不是苏珏小殿下这个如山铁证，大概是连一丝风都漏不出的。苏珏小殿下，真的是穆辰太子的亲生儿子啊？”
　　桑渺仿佛料到了她会问这件事，神情极为平静。
　　“穆辰太子历劫一事，乃是天帝的旨意。个中原委，小仙并不清楚，也不敢随意透露。这桩事情，应是事关重大，天帝命九嶷乐族严守消息。小仙不知神君是如何知晓的消息，但若神君仍想继续追问下去，则无异于引火烧身，有百弊而无一利。”
　　白重五从来都是胆小怕事，经他这么一说，不由连连保证：“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桑渺莞尔。
　　天边传来婉转的乐声，他倾耳细听，道：“是我族中在催促众人离开天界。小仙拜别白泽神君。”
　　“告辞。”
　　眼见那乐师消失在视线中，白重五放松地盘起腿托着下巴思考：穆辰太子历劫的事儿，想不到有这么严重，天帝竟让一整个九嶷乐族都三缄其口。
　　微风习习，一缕清香钻入白重五的鼻子。她换了只手托腮，恍惚间觉得这香味甚是熟悉。这是片香橼林，清芬浓郁扑鼻，不料也有这样剑走偏锋的一缕，于众香当中仍有独立之感。
　　这事本就奇怪。神仙历劫，一贯投生的是凡人，穆辰却投了地仙。这里面定然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秘密。
　　那香近了几分，有些幽淡，有些清冷。
　　得赶紧去找子汐研究一下！
　　那香近在身畔。
　　白重五猛地回头。
　　脑子远比身体转得慢。
　　绚丽的蓝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抬起头，那熟悉的眉眼，正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她。
　　脑海中有千万句话在回转。她想了半天——或许是半天，亦或不过是极短的一瞬，终于决定起身问候最寻常的一句——
　　“见过上神。”
　　笑意霎时淡若未有。“不必多礼。”
　　白重午站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见不到他时，心里火急火燎地想见他；可一旦见到了，那之前种种的委屈和不愉快又猝然跃入脑海，让她如何都不能若无其事地同他相处。只想从他面前逃开。
　　澜瑄又问：“你脸色不好？”
　　白重五暗自攥紧衣袖：“有劳上神关心，小神只是睡迷糊了。”
　　“哦。”他似乎也没有别的话要说，衣袖飘拂，就要这样毫无留恋地走开。白重五心一跳，不假思索地冲口喊道：“澜瑄！”
　　那人戛然止步。
　　“小神……小神仰慕上神许久，有幸得见上神风姿，且是如此近的距离，着实是三生有幸！一时激动喊出了上□□讳，还望上神见谅！”
　　他叹了口气：“你非要这么客气吗？”
　　白重午抬起头，颇为不解地看着他。
　　“罢了，如今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瞬间，白泽心痛得想哭。原来三千年的时光，只有她一心一意地记挂着他的名字，将它镌在心上，融入骨血，渗透在一吐一纳当中。而他，却是连她叫什么都从未知晓。
　　“小神白泽。”
　　澜瑄的眸子蓦然发亮。“白泽神君？我记得你的原身是只皮毛雪白的祥兽。”
　　“是。”
　　“传闻白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是可使人逢凶化吉的吉祥之兽。白泽现世，则为圣人治理天下，祥瑞至极。我虽活了几十万年，对于白泽神君的真身，却始终无缘得见。”
　　你其实早就看过了。
　　“小神的原身，不过是普通兽类罢了，不足入上神的法眼。”
　　澜瑄不言。好一会儿，他道：“本尊到此，想是打扰了白泽神君。”
　　“岂敢！小神蒙上神赐语已是惶恐，上神若是有事，不必再顾及小神，走开便是。小神恭送澜瑄上神。”
　　白重五候了许久，不见回音，不由提高了嗓音再道一次：“小神恭送澜瑄上神。”
　　“好。”澜瑄顺了她的意，仪态万方地走开。
　　那足音伴着兰香，渐行渐远，丝毫不带留恋。白重五候得脖子发酸，鼻子也有些发酸。她吸了吸鼻子，无声地落下一滴水，滴在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上。胖乎乎的包子眨了眨眼睛，问道：“小五，你哭啦？”
　　白重五大脑一空，随即调出笑容，岔开话题道：“小殿下，你这样出来，是宴席已经结束了吗？”
　　小包子摇头：“爹爹叫我来寻你。他说要我带你回玉华宫住几天，一会儿你和我一道回去吧。”
　　“回玉华宫？”白重五彻底懵了。穆辰太子叫她去玉华宫住几天？还让自己的儿子亲自来接她？这待遇，怕是只有天帝他老人家才能享受到了吧！
　　白重午一时受宠若惊，生怕大恩之后有大惩，战战兢兢地问道：“小殿下可知道，太子殿下因何叫我去小住？”
　　包子听了一怔，随即托着腮，苦思冥想：“爹爹做事情，一定有他的道理。对了，小五不是答应了要给我做紫藤糕嘛！”
　　倒是忘了这档子事儿。
　　为了让儿子吃到想吃的糕饼，堂堂太子殿下能让寻常神官留宿宫中，真是宠儿子宠过了头。白重午暗自感慨。所幸她对这小殿下喜欢得紧，留下干活也不觉得难受。于是只托人给英招带了话，自己跟着苏珏走了。
　　玉华宫与太清宫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重五身为太清宫备受荣宠的灵兽“毛球”之时，澜瑄遣了一拨仙侍专门侍候白泽。她记得那会儿吃饭、散步、睡觉、梳毛、晒太阳、玩耍、按摩，皆是由不同的女仙负责。林林总总的，大约有十二个人吧！
　　有时候息垣抱着她，总会调笑一句：“我身为太子，贴身伺候的仙侍不过八人。毛球，师父宠你，真是宠得丧心病狂了！”
　　白泽抖了抖耳朵，十分的不以为然。伺候她的侍女虽然多，却没有一个称心合意的。散步的时候，她爱顺着那条曲径通幽的竹林小径，一直走到澜瑄焚香抚琴的凉亭里，那侍女却偏领着她去闻一路的萱草花香。给她梳毛的侍女也拿捏不好分寸，梳耳朵时重了两分，梳脖子时又轻了三分。煮赤鱬羹的侍女一味想着讨好毛球，放的鱼肉太多，尝了两口就叫人生腻。总而言之，都是不如自家主人的手来的称心如意。
　　回到玉华宫时，穆辰太子正在聆听仙侍长重湖同他汇报近日宫中情况。
　　小包子欢欢喜喜地爬上自家爹爹的膝头，白泽见重湖说完特意停下留给她说话，忙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穆辰手一伸，温润笑道：“先喝茶吧。”
　　白重五的一双眼睛瞠得浑圆。穆辰递来的，正是方才他吹凉的那盏茶！本届太子的亲民，竟是亲民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吗？！白重五望着那盏茶，心情极为复杂。到底该不该接呢？接了的话，这样的举止会不会过于亲昵？若是不接……那岂不是拂了穆辰太子的面子！
　　她这厢正冰火两重天百般煎熬，一直坐在她膝头的包子听话地 “哦”了一声，接过茶盏，“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
　　穆辰问重湖：“兰猗殿可收拾干净了。”
　　“已布置妥当。”
　　穆辰又对她道：“紫藤糕明日再做。阿珏忙了一天，应是累了，神君也先歇着吧。”
　　白重午乐得如此。
　　“走走走！小五，我带你去看你的住处！”包子拽着白重五的手，急不可耐地往外冲。
　　玉华宫做为太子的宫邸，自是白玉为阶琉璃作瓦，翡翠明珠，金碧辉煌，璀璨不可迎视。偏偏这“兰猗殿”只由些寻常的砖瓦搭成，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水一桥，皆是凡间的情致。真真是淡而素雅，颇具人文情怀。
　　白重五自院内至院外打量个遍，绕了一圈，对着苏珏新鲜道：“你爹爹品味倒是奇特，九重天这样的地方，他却种一丛斑竹、一畦兰花。”
　　“你不喜欢吗？”回答的是穆辰本人。
　　他方从正殿过来，衣袖飘拂：“我从九嶷山移植过来的。先前怕它们不适应天界的土壤，不成想它们到了这儿，开得愈发蓊郁。年年春时，院中的笋密密缀了一地，阿珏吃春笋几乎要吃坏了舌头。”
　　白重五道：“天界的土壤仙气缭绕，这些竹子自该生长得茂盛。”原本以为，偏爱竹子的该只有那个人。
　　兰猗殿的仙侍及时地端上茶点，白重五并着穆辰父子二人同坐在花架下聊天。这边花架上的倒不是水神宫一般浓香扑鼻的紫藤花，而是葡萄。眼下并非葡萄成熟的时节，葡萄藤缠绵婉转，绕出千百种绿意。
　　兰猗殿的仙侍进进出出，急着把院子布置得愈加妥当，好叫贵客安心。苏珏从白重五的袖中掏出了仅存的一本《白泽精怪图》，翻了几页，立马被这本书摄走了魂。穆辰亦是伴着看了一眼，瞧见白重五将每一种神兽从图片到文字都描述地完完整整，顺手将它们所有的弱点缺点都事无巨遗地罗列出来，不由感慨：白泽至今仍安全地活在世上，果真无愧于她瑞兽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