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彼兰泽》执聿

29、第 29 章

　　这斑竹丛，白泽来过。数百年不见，倒是愈发蓊郁了。一竿竿挺得笔直，苍翠欲滴。方才湘夫人说九嶷乐族也来挑选做乐器，她摸一摸竹身，一个外行人也觉得合适不过。
　　苏珏头一次来这里，难免兴奋一些。一眼不见，整个人就埋没在了芜杂的花草当中。白泽寻着足迹往前找，拨开竹幕，却见个女子将小包子抱在怀里，正往他嘴里喂糖吃。
　　“你是？”
　　那女子抬眼一瞧，喜极而泣：“夫人！阿久原以为是太子殿下带着小殿下来的这里，不成想……不成想竟是夫人自己！”
　　白泽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她很想立即追根究底问清楚，那些疑惑埋在心里，如同埋着几枚尖锐的针，一想起就扎得心口生疼；可是她又很害怕，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万一恰是她最不想要的那个答案……
　　苏珏跑到她面前：“小五，吃糖！这糖可好吃了！”
　　阿久立即严肃纠正：“小殿下，您该称呼夫人为娘亲。”
　　白泽大怒：“你莫要胡说！苏珏的娘亲分明是你们九嶷的地仙一族，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久愣道：“夫人是还未恢复记忆吗？阿久见夫人亲自带着小殿下来九嶷，就以为……也是，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曾解开的封印，怎么会突然消失呢？可是夫人，小殿下确是您亲生的骨肉啊！太子殿下还没有同您说明吗？阿久看着您嫁给殿下，看着您怀胎十月，看着您生下小殿下，怎么会是胡说呢？”
　　白泽怕得浑身打颤，好一会儿，才找着一个借口：“你认错人了。苏珏的娘亲……应是与我很像吧？”
　　“怎么会认错！阿久是您的贴身婢女啊！您是白睿将军的女儿，白重五，嫁于祈岚太子为妻。阿久可有说错？”
　　白重五笑了：“除了我的名字，你一样都没有说对。我叫白重五是不错，不过那是我的化名。我也没有一个叫白睿的爹爹，我孕育于大荒雪原，是集天地日月精华而生。至于那什么祈岚太子，我更是闻所未闻。”
　　穆辰投生九嶷的时候，不是叫苏慕远吗？
　　阿久脸色惨白：“原来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您。既是如此，想必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阿久……阿久先告辞了。”
　　她将糖一整包地交给苏珏，拾起挑好的竹竿子，跌跌撞撞向九嶷山走去。
　　白泽瘫软在地上。
　　“小五！”苏珏忙不迭来扶她。
　　她连连摆手：“包子，你别碰我。”
　　小包子呆呆地杵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脸上尽是茫然。
　　白泽仔细地端详他。真像啊，怎么会这么像？究竟发生了什么？若真的发生过什么，也只能是在她因伤昏迷的那一段时日里。可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天界对此事亦是讳莫如深。
　　浓重的恐慌充斥着白泽的心，她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膝头大哭起来。
　　“小五……小五……”包子吓得不知所措。
　　竹枝窸窣自远而近，随风携来一缕兰香。
　　“澜瑄伯伯！”
　　白泽仰起头，见他原本醉得迷蒙的脸上一派清明。
　　那些委屈，仿佛从悬崖上坠落下来，愈发势不可挡。
　　“澜瑄……”
　　“别怕，我在。”他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发。只这样一句，随后便未再说话，耐心地等着白泽哭到安静下来。
　　不知多久，小包子蹲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恐惧的情绪逐渐消散，白泽窝在澜瑄怀里问：“你怎么来了？”
　　“我同湘君聊到息垣，聊到你，转眼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所以你来寻我？”
　　“嗯。”
　　“你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澜瑄笑了：“离不开的，倘若要离开，便只能是死别了。”
　　白泽的心痛如针扎：“或许，会有不得已的苦衷要离开。”
　　澜瑄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坚定道：“但凡是生离，就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会不留任何余地。”
　　白泽的鼻子猛然一酸，忍了好久，才将那包眼泪憋回去。抬眼，澜瑄依旧那样定定地望着她，眸中蕴藏着夜空中的万顷星河。
　　竹影斑驳，阳光正好，两个人下意识地越凑越近。小包子惊叹一声：“啊！”
　　两人如梦初醒。回头觑一样兴致盎然的包子，又分别扭过头，暗啐一口自己真是色迷心窍，当着孩子的面就要做出这种事！
　　澜瑄率先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草籽，伸手来拉她：“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
　　“阿珏在太清宫住了许久，应当想家了。”
　　“小孩子都会想家的。”
　　“澜瑄伯伯，我一点儿都不想家。”
　　“大约是他爹爹不在，叫他生气，才说出这样违心的话吧。”
　　“不，我没……”
　　“对，太子殿下真是太不负责了！”
　　“一会儿回了天界，若是穆辰已经回宫，便叫挹砚将阿珏送回玉华宫。”
　　“澜瑄伯伯，我不想回……”
　　“乖，御风的时候别说话。”
　　“可是……”
　　“小殿下要听话哟！”
　　回到天界，穆辰正候在太清宫内。他是来接苏珏的，只与二人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
　　澜瑄酒意未消，挹砚便扶他回寝殿歇息。
　　白泽因见了穆辰一面，心绪再度复杂，一个人怔怔地在湖边摘完了一栏的花。她同挹砚说了一句，直接去了冥府。
　　幽司冥府，照旧是那副鬼气森森的模样，也怨不得姜隗不喜欢。
　　白泽见小甲小乙等一干鬼差远远地迎上来，朗声问道：“你们冥主呢？若还是在他的十八层地狱里转悠，就直接将他拖上来见我！”
　　“白泽，你是愈发暴力了。”声音自后袭来，带三分笑意。
　　白泽吓了一跳，见小乙他们热情地问候着连域，始知方才那阵仗不是来迎接自己的。
　　白泽好奇道：“你出了趟远门？”
　　连域颔首：“去鬼域转了转。”
　　连域的体质很特殊，鬼域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体质，连域的说法是：他幼时曾罹患重症，是息垣太子用神器十方天境救治了他。
　　白泽认真地嗅闻，连域身上确实有神器的味道。想来无心插柳的事情，息垣也不止做过一两次。然而鬼域那样恐怖的地方，连域却屡次入内，白泽甚是不解。
　　连域领着她往里走，入得宫内，奉上茶点，摒退左右。
　　冥主终于现出一贯玩世的笑容：“说起来，要恭喜你了。”
　　白泽脸一红：“近来我真是听多了这类的调侃。”
　　连域大笑：“能不调侃吗？往常听你诉苦，我只觉得你这一腔痴情付诸东流。有时听到气人的地方，便连带着对那位都恨上几分，更不用说横亘在你们中间的沧妘仙子了。谁知到了最后，这事里沧妘连一出戏都占不到，不过是你们两人自己没有说开罢了。”
　　白泽心中复又涌上懊悔：“是，不说开是我们最大的毛病。”她哀叹几声，觑一眼连域取笑她的模样，半为好意，半为报复，“我遇着姜隗了。”
　　连域的笑容果然顷刻消失。“哦。”
　　“郇墨待她很好，出入都带着她。”
　　“哦。”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你知道吗？姜隗仍旧将他视作嬴子稷。嘴上分得再是清楚，我追问个一两句，她就全漏了底。她追随郇墨，压根就不是为升仙寻道，而是想把留在嬴子稷身上的遗憾，从郇墨身上找补回来。”
　　连域捻着手指，好久才应道：“哦。”
　　白泽生气了：“哦哦哦！你就知道一个哦！”
　　连域极浅地一笑：“那你要我怎样？冲上天界把她抢回来吗？”
　　“抢回来不行，寻个机会向她告白成不成？”
　　“我告白过。”
　　“那就再说一次！”
　　“不必了。”
　　白泽恨得一个人剁脚！待吃完一盘糕点，饮尽一壶茶，白泽还是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问冥主：“你去鬼域做什么？”
　　连域面色凝重道：“白泽，魔族怕是要起兵了。”
　　白泽大惊：“你怎么知道？”
　　“近来鬼域震动频繁，戾气愈发严重。魔族成员大量进入其中，靠戾气极大地提升自己的法力。然而戾气终究有害，若非为征战之故，他们何必在短时间内急切地以生命为代价去换取法力？”
　　“可是当初神魔交战，魔族几乎被息垣消灭个干净！”
　　“都休养生息这么些年了，早就恢复了力气。”
　　白泽是为散心来的，却听闻这么个惊人的消息。
　　数千年前的神魔一战，大大损耗了天界的元气，否则息垣也不至于失去过半人心。而他叛乱时领导的西方神族又被穆辰几乎歼灭。要是真打起来，神族还真没多少把握。
　　如今的战神已不是澜瑄，要身先士卒，也该是郇墨，这算是唯一的幸运吧。
　　连域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吹了吹茶，悠悠然道：“若真交战，你以为你家那位会安静地躲在所有人背后么？你莫要忘了，当初为救人类而与魔族交恶，他与太庚可是一致同意的。何况郇墨如此崇拜他，便不能亲自挂帅，这运筹帷幄的事情，还能落到别人的手上？”
　　白泽思忖良久，确实无一言可反驳：“那我只能祈祷这战事永远都不要发生。”
　　连域调侃：“他是战神，这可不仅是一个官职名称。那一把景行剑，叫魔族十五万人都闻风丧胆。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哦，对了，你们还未成婚不是？若是战事一起，上神他老人家必定再无闲心来考虑婚事。你这女主人的身份，又不知要耽误多久才能定下来了。”
　　白泽又气又笑：“是啊是啊，我就是担心这个！诶，若是开战，郇墨神君必定是要挂帅的。也不知姜隗会不会随侍在他身边？”
　　连域手中的杯盖“哐啷”落在茶杯上。
　　“你看看你！哈哈哈哈哈……要打仗了，谁还有闲心思带侍女呀？看把你急的！”
　　连域垂眸，极轻地说道：“她会想办法跟去的。”
　　白泽见他落寞，也没了笑的兴致。两厢里沉默许久，还是她先开口：“天帝该是知晓了吧？”
　　“连我都知道，天帝怕是连行兵布阵的方法都考虑妥当了。”
　　白泽忽地奇道：“连域，我发现你的消息总是很灵通。”
　　连域得意：“那是我观察细致。”
　　“那我考考你，看你是不是所有消息都很灵通。”
　　“哦？你倒是说说。”
　　“先前你提到过，澜瑄他曾去九嶷山托生过？”
　　连域了然：“这件事是禁忌，我提醒过你的。”
　　“若真是禁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知道？”
　　“众人知晓，是知晓穆辰太子曾去历劫。只因殿下带了个娃娃回来，左右是瞒不过去了。而具体情况，众人一概不知，更不用说还有澜瑄上神这一回事。白泽，你最好不要多问。”
　　“连域，我确实是有备而来。既然你知道这件事，肯定也知道它已经困扰我许久了。我只是想知道个真相。”
　　她等了许久，连域终于出声：“我曾跟你讲过，澜瑄上神和穆辰太子都曾投身于九嶷乐族。九嶷虽为地仙，到底是仙神一族，二位尊神历劫不投凡身却到同类中去，想必是有什么不可告知的使命。这一点，自是不能为外人知晓。两位投身九嶷，一为乐族太子祈岚，一为九嶷长公主与魔族之子，名唤苏慕远。”
　　白泽压住胸口剧烈的心跳，追问道：“太子祈岚，是谁？”
　　连域道：“澜瑄上神。”
　　白泽似投身于一片虚无，耳畔再听不到一丝声音。
　　两人并没有说多会儿话。连域被人叫走了。他似乎忙得紧，身为冥主，总该有一堆正事要处理。
　　出了冥府，到得阴阳交界的地方，忽有道影子沉沉地压下来，将她完全地圈在了怀里。
　　“你又来这里。”兰香伴着酒气，白泽就知道他还未完全清醒。
　　“我心里闷，来和连域聊聊天。”
　　澜瑄哼了一声：“和他聊，却不和我聊。”
　　“也不知是哪个人，回到家倒头就睡了。”
　　澜瑄将她扭过来，双手扶肩，极为严肃认真地说：“你可以叫我起来。你心情不好，想要和我聊天解闷，我不会不陪你的。”
　　白泽望着他，心下无限惋惜：这副样子，在他清醒的时候，可是看不到的。
　　澜瑄以为她不曾将他的话当真，心中愈发懊恼，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的嘴。
　　好巧不巧，连域出现在了视线里。白泽一面掰开不清醒的澜瑄，一面扯着嘴角假笑：“你不是走了吗？”
　　连域好整以暇，笑眼盈盈：“我落了个东西，回来取。”
　　白泽咬牙切齿：“那就快进去！”
　　“不急不急，我在这多站会儿。”
　　“你就是冥主？”澜瑄仿佛瞬间酒醒，若不是那股子扑鼻的酒气，连域差点就要被他那副威严凛然的模样吓弯了腰。此时他虽扬起下巴、眼睑微垂、目光清冷，细看来却是强忍着眩晕和一肚子的不高兴，生生装出来的高冷。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嘛……
　　连域觉得有趣极了，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装出一副含情目，用哽咽的声音说道：“白泽，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再来，我会想你的。”
　　澜瑄的脸刷的就黑了。
　　“我不求别的，只求你闲时记得回来看我一两眼。那么我活下去，也总算有个盼头。”说完觑一眼白泽，又瞄一眼澜瑄，当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白泽惊得目瞪口呆。
　　连域啊连域，想不到你竟然是个演技卓绝的戏精！你有这本事，怎么不用到追求姜隗上去呢？
　　白泽方要开口，就听得澜瑄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斥道：“堂堂冥府之主，出门办事尚且丢三落四，如何指望你办好正事？且不说你觊觎有妇之夫，违背伦理。但说你一介男子，不以立业成事为重，只因儿女情长便寻死觅活，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方才你明知我二人在此絮语，却躲在一旁听人墙根，更是一桩不上台面的事情。如此品性，为人尚不足以服众，何来勇气忝居冥主一职？还望冥主及时醒悟，早日端正自己为好。”
　　澜瑄这一番，分明是醉话加气话，连域听得忍不住扬嘴角。白泽以为他定要出言挖苦几句，谁知他拱手笑言道：“人道一字之师，上神这一席话字字珠玑，叫连域获益匪浅。连域，拜谢师父！”
　　说着，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礼数要多周到有多周到。
　　那末尾一句话，听上去无比真挚，细细揣摩下来甚至有言之不尽的酸楚。白泽骇了一跳，定睛看去，却是连域那戏谑的笑容。何来酸楚？
　　澜瑄醉得糊涂，更是没听出什么旁的来：“冥主知晓就好。本上神与白泽神君尚有要事要办，冥主不必再送。”
　　说完，拉着白泽的手一口气直接飞到了太清宫。
　　天地阴阳交界之处，冥主大人孤零零地站着。
　　“师父。”他呢喃一声，无限落寞，无限欣慰，“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真好。”

作者有话说

　　可能卡个十天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