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彼兰泽》执聿

20、第 20 章

　　澜瑄上神今夜很是郁闷。他不过出门捉一篓虾，正巧遇上九尾公主，便陪着听了两个时辰的哭哭啼啼。如魔音灌耳，恼得人头疼。
　　好不容易回去吃到小五做的菜，原氏兄妹却毫不客气地留下表示要一道品尝。原清雅的态度愈发恭谨。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停地讨教着些育儿的问题。
　　“清雅家中，幼子方五个月大。近来夜哭不止，百般安慰皆是无效。不知苏兄有何妙解？”
　　白重五一口汤喷在桌子上。
　　澜瑄手中的筷子一顿，望向原清雅的眼神颇为不解。
　　“哦，是清雅疏忽。或是，苏珏小殿下并未有夜啼之征？”
　　澜瑄皱着眉头苦思：“当是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不知小殿下日常的饮食是如何安排的，可有灵芝仙草类额外的辅助？”
　　“他素来挑嘴，尤其偏爱甜食。”
　　原清雅理解地笑道：“小儿难免如此。”
　　白重五不得不承认，原清雅是个慈爱有方、尽职尽责的父亲。育儿的一切大小问题，他都问了个遍。也亏得澜瑄平日里宠着苏珏，脑子里储了不少经验。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就是活脱脱的教训啊！
　　鱼吃尽一半，九尾公主红着眼眶，一脸坚毅地宣布：三日后，她要再抛绣球招亲。若觅得良人，此生便安心嫁与他为妻了。
　　白重五听得唏嘘！倘若叫原娓音知晓，眼前的人，便是叫她无端痴念数千年的人，不知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送走原氏兄妹，已是更深露重。卧房照例只有一间。白重五进了门，见澜瑄已然幻作童子，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坐在床沿上。他褪了外袍，一身中衣素白如雪，裹着身子像个雪做的娃娃。
　　白重五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
　　“哈……”他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氲起迷濛的水色。他抬起手要去揉。
　　“别！”白重五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有手帕，我给你擦！”
　　澜瑄并不拒绝。她便哆哆嗦嗦地掏出手帕，小心地往他眼眶边蹭。内心似是有千万头神兽在一齐咆哮，如洪水立至，摧枯拉朽。巨大的幸福感泡得人随时都能晕死过去。沧妘有没有见过你这副模样？没见过吧。哼哼！
　　她满足得要死，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
　　“小五。”
　　“嗯？”
　　低下头看，澜瑄清亮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你同原清雅说了什么？他问了一晚上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同他说了什么？”
　　“哦，我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太子穆辰。”
　　他略略地皱起眉：“为什么这么说？”
　　“这样说，更加安全。”
　　澜瑄安静了许久。“你觉得与穆辰一起来，会更加安全？你喜欢和他一起吗？”
　　不是这样。白重五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澜瑄没有答话。他默然盯着那块手帕良久，忽的一滚身子，睡到了床的另一侧。
　　“我困了。”
　　“哦。”最近上神他老人家似乎特别容易犯困。
　　熄灯躺在床上，夜色沉沉地压坠下来。身畔的人睡得安稳，白重五侧过身，静静地望着他的睡颜。
　　他小时候，长得真是可爱！粉嫩圆润的脸庞，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嘴唇嫩得像春日里的樱花，一对睫毛忽闪忽闪的，灵动如蝶翼。此刻他安睡着，蝶翼亦静止着，投下一片阴影。白重五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摸他长得惊人的睫毛。
　　安睡之人忽的叹息一声，无奈道：“还不睡么？”
　　白重五烧得满脸通红。“这就睡。”说着便手脚麻利地钻进被子。
　　被子动了动，一道波纹自远至近蔓延过来。怀中多了团软乎乎的肉，白重五低头，震惊得无以复加：“上神！”
　　小澜瑄往她怀里钻。“让我靠会儿。”
　　夜色温柔。白重五抱着澜瑄，月光染上了一层细腻的兰香。“好。”
　　她做了个梦。梦中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站在昆仑山通往天界的天梯入口。英招缓缓地在她身侧降落，收敛起翅膀，一脸歉疚地说：“对不起，白泽。”
　　“又错过了？天呐，这已经是我错过的第三个飞升者了！上次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又要避开我白泽的身份，又要去子汐那儿施水幻之术，我和他统共就待了三个时辰！二十年里就待了三个时辰啊！”
　　“白泽。”英招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今次是我的错。我在悬圃栽种菩提树，一时间忘了留意天梯上的人息。下一次我保证不叫你错过了。可好？”
　　白泽恹恹地看他一眼：“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我和他有缘无分吧。”
　　“往后岁月漫漫，你和他有的是机会。”
　　白泽勉强一笑：“嗯，我明白的。”
　　往后七十年，少泽君平均每十年造访太清宫五次。如此低的频率，仰仗着太清宫除他之外再无第二访客的现象，也叫“少泽”成为最常与澜瑄联系在一起的两个字。
　　白泽每天都掰着指头算：过去了多久，又还剩多久。天梯有多少阶，她数得比自己的头发都清楚！第一百七十二阶上缺了个小口，看着怪不整齐的，改天叫人来修一修。一万四千八百零六阶上染了点红墨，远远望去跟梅花似的，很是漂亮。
　　有时候，她会想：澜瑄为什么不出门一次？即便她不能以少泽君的身份与他同游，可远远望上一眼也叫她欣喜啊！于是她一面盼着天梯上蹦出个人来，一面又盼着澜瑄出门走一走。六十多年后，白泽终于实现了她的第二个愿望。不过那日恰巧来了个飞升的。她化作少泽的模样匆匆赶往太清宫，却见澜瑄一身峨冠博带，说是要去见湘君。
　　少泽自是闹着要一块儿去。
　　在半路上，他们救了个被穷奇兽追杀的少女。那少女说，她叫沧妘。
　　门外鸟鸣婉转。白重五醒来，脸颊上湿漉漉的，似是泪痕。她不由郁结。已经到了梦见沧妘就会哭得地步了吗？
　　床上早就不见了另一个人。白重五痛快地翻身，这两日她睡得不安稳，整个筋骨都发酸。在床上打了个滚，触手摸到件柔滑的衣料。她拿到眼前一看，是澜瑄的外袍。她作为毛球的时候，总是疑惑自家主人为什么老是穿着同一件外袍？做个上神就这么缺钱吗？直到一次，旧衣裳都被它一一挠破，澜瑄吩咐挹砚一模一样的再做个十几件出来，毛球白泽总算恍然大悟。
　　有时息垣会送来几件新式的衣裳，澜瑄转手就赠给了宫中的男仙。息垣无奈地追问理由，澜瑄道：“不同款式的衣服多了，每天思考穿什么的时间就会增多。我懒得想。”
　　息垣气得发笑。
　　毛球窝在澜瑄的怀里，眼睛咕噜噜地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它真心觉得，息垣的衣服再是好看，都抵不上自家主人玉树临风！
　　“小五。”
　　视线豁然明朗。喧嚣的阳光随着洞开的门一股脑儿地倾泻入，兰香浓烈似酒，白重五僵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蒙在面上的外袍被人扯开。
　　澜瑄的眉目近在咫尺。“看起来，你很喜欢我的外袍。”
　　白重五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我一醒来它就蒙在我的脸上了。”
　　“哦。”澜瑄一脸的似笑非笑，“我记得我起来时，是将它放在最里侧的。而后你翻身进了里面，还将身子埋在整件外袍上。小五，你的睡相很不好。”
　　白重五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澜瑄套上外袍，柔声催促：“起来吧，早饭已经做好了。”
　　白重五望着桌上热腾腾的肉糜粥，咕嘟咽了口口水。“上神，你今天好有兴致啊！”
　　“算不上兴致。吃饱了，才能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
　　“小五，我的灵力已经恢复了。”
　　白重五一怔。
　　“我得去见个人。”
　　白重五心上像坠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带着喉咙也堵得厉害。“那么，就是要分别了，是吗？”
　　澜瑄微微笑道：“分别了，也可以很快再见。”
　　“嗯。”
　　对你来说，是很快。对我而言，却是一天一天数着，不知几百几千年。
　　她怔怔地出门，怔怔地洗漱，怔怔地发现，自己的灵力也悉数回来了。白重五苦笑，前些天需要它的时候，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不想它回来了，它却赖着不肯再走。人生啊，总是处于一种“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的凄凉状态中。
　　澜瑄煮的东西，她吃得恨不得连碗一起嚼碎咽下去。此时尝着，却味同嚼蜡。白重五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粥，澜瑄不禁问道：“小五，我煮的粥不好吃吗？”
　　“是太好吃了，所以才要慢慢品尝。”
　　澜瑄但笑不语，支着颐看她慢吞吞地品粥，间或有一眼瞄向院中的花影。
　　“上神，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嗯？”
　　“你一直在看日影，是要赶时间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事的话，上神先行离开即可。方才我发现，我的灵力也恢复了，能自己飞回昆仑山。”
　　澜瑄看向她，眸中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色彩：“小五，在鬼域里，你是不是……”
　　白重五一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脸色因心虚而“唰”地变白。
　　澜瑄未再追问，转而说道：“没什么，只是我得去鬼域一趟。”
　　“是去见……沧妘吗？”她为何要不死心地追问一句。
　　澜瑄脸色蓦的一沉，转过眼，极为冷漠地说道：“你不必知道。”
　　原家的瓷器脆得不知好歹，轻易就落下一块。白重五捏着脆裂的瓷片，茫然无措道：“怎么办？我又做错事情了。”
　　澜瑄蹙眉：“小五，只是一只碗而已。”
　　“我知道。”她冷得发抖，眼泪滚进粥里，融得无声无迹，“可是……我明明可以不做错的，明明不用这样。我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叫住澜瑄，让他救一救，那个行将被穷奇吞入腹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