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阁子旧

1、残

　　“程一！还不快过来，就等你了！”

　　是小嘉的大嗓门。

　　我原本局促地站在教学楼巨大的阴影下，盯着脚尖发呆，磨破了皮的旧球鞋有些掐脚。

　　她们又要玩七仙女的游戏了！我听到小嘉的呼唤，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小嘉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和她一起玩的女生与有荣焉。我是幸运的。

　　此刻她叉着腰分配角色，你是红儿，你是橙儿……那我就是紫儿了！”说完后，将视线转向我，像是恩赐一般，“你么……就当我的侍女好了。”

　　我高兴地点点头，侍女也还不错呢！这次终于不是扮男生了！

　　其他女生咯咯咯地笑，眼神间的嘲讽毫不遮掩。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

　　“今天体育课我和同学们玩七仙女的游戏啦！我是紫儿，就是那个最漂亮的！”七岁的我话语稚嫩，想要引起家人的注意。

　　他们淡淡地回了个眼神，一如既往，“吃饭不许讲话！”

　　我吸了吸鼻子，低头扒拉米饭。他们才不会管我是什么紫儿红儿，所以我可以大胆撒谎。

　　听奶奶说我的名字原来不叫程一，叫程启博。是的，这是一个男孩的名字。我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因为少那一点，大家都失望了，爸爸气急败坏，上报姓名的时候，随口说了个“一二三四的一”。

　　奶奶看每次见我都要念叨这件事，就算后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她也没忘了这事儿。奶奶抓着我的衣服猛晃，我瘦弱的身躯也是神奇，竟然没有摔倒，她血红又浑浊的眼里淌出了泪水，“你还我的启博！你还我的孙子！”

　　这时候我会在心里暗数十个数，十个数后我就跑。

　　她再也追不上我了。

　　当然这个梦想，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成真了。

　　那天我正和朋友玩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那个男生嘴里喊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飞啊——”

　　piapia。

　　我愣了几秒钟，因为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尚在延续。

　　真痛呀。

　　男生眯着眼笑，而我眯着眼哭，一哭，他就起哄，“丑八怪哭得眼睛都没啦！”

　　老师恰好站在门口，她拉过我。这时候我看见了老师身后的爸爸，他面色沉痛，我可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好像我抢走了他最喜欢吃的糖果一般。

　　他说都是我害的，叫他没了妈妈。可我什么都没干啊，我不敢叫委屈，只是听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叫我去死。

　　死是什么呢？十一岁的我有点懂了，是像奶奶一样，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揪着我，破口大骂。

　　楼下在做着丧事，楼上的人，在寻思怎么死。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浮肿着，几个红色的指印尤为清晰。真是一张丑脸，我想。

　　好像是一张扁平的面皮上嵌了一双小眼睛，牛魔王大鼻子，厚嘴唇。嘻，连眉毛都省了。

　　浴缸里的水漫到了我的脚边，我急急忙忙地关了水龙头。可不能漫出去了，要不妈妈看见了又要拿干木柴抽我。

　　我用脚尖点了点水。水可真凉啊，我要沉下去了。

　　当爸爸妈妈的女儿真幸福呢，每天都有热腾腾的饭菜，我最喜欢蛋花汤了。我还有穿不完的衣服，各种颜色的都有，虽然有点旧了，但是好看呀。

　　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下辈子不想当爸爸妈妈的女儿了，因为干木柴实在太痛了啊……

　　好像有人在叫我，可我怎么也醒不过来，这样不带负担的觉我很久没有睡过了。

　　“一一！一一！”

　　这样叫我的人怕是只有小伯了。对呀，我还没见小伯最后一面，他还说下次要带我去吃肯德基，这下好了，被他赖皮了。

　　在一番鸡翅可乐的遐想中，我奋力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卫生间湿冷的地板上，上方是小伯因为着急涨红了的脸。

　　楼下的人听到了声响，也纷纷赶上来，见我平躺着，浑身湿漉漉的，不禁破口大骂，“这死孩子，又睡死在浴缸里了，怎么没淹死陪她奶奶去！”

　　妈妈是恨铁不成钢吧，她怕我寻短见，才每次都用最恶毒的话来讽刺我。

　　小伯气急，揭了件衣服盖在我颤栗的身体上，把我抱到床上。我听见他牙齿嘎叽嘎叽的声音，沉着一张脸。

　　我低低唤他，起初他不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一一，下次躺浴缸里可不能再睡过去了。”

　　我眨了眨眼，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他摸摸我的头，像之前一样，便走了出去。外头嘈杂，好似在争吵，不过我没有心思静听，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太好了，小伯赖不了账了。

　　自那以后，我变得沉默。

　　“喂，程一，你给我看看你集的空笔芯呗！”小嘉翘着二郎腿，歪头对我说。

　　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小捆空笔芯递给她。她解开了皮筋，那一根根笔芯咕噜噜地躺在桌面上。

　　我祈祷她别乱扔，这是我集了好久的。

　　她哪里会随我的愿，拿着笔芯当飞镖，往我身上飞。男生在一旁起哄，“高点！高点！”

　　我的血液逆流一般，攥着笔的手开始颤抖，转身面向她，怒吼，“有本事你往我眼睛里戳！”

　　小嘉很聪明，专往衣服上扔，用完的笔芯还有余墨，在我本身就灰扑扑的衣料上留下痕迹。

　　听我吼完，她假装害怕地捂住胸口，“啊！好害怕啊，丑八怪发怒了！”

　　她狡黠一笑，将笔芯随手扔在地上，散得满地都是，举起手向恰好在门口的老师打报告，“老师，程一欺负我，她扔我的东西！”说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得我见犹怜，对比之下，面色通红的我就像一块猪肝，怎么看都是作恶方。

　　小嘉不会善罢甘休，她用她长长的指甲在手臂上划了几道，立刻起了几道红印子。

　　我呆立在办公桌旁，看她声泪俱下地痛诉我。

　　“程一！你怎么回事，乱扔同学的东西，还打人。我看得叫你的家长好好管管你才行！”老师从兜里掏出手机，一部崭新的红色诺基亚，无情地翻出爸爸的名字。

　　我害怕了，回家后他们一定会挑又粗又刺的木柴打我的。

　　当下我就取了老师办公桌上的小刀。老师一看我的架势也怕了，我这一刀下去可挂着她的名誉啊。

　　这样一想，我就放心了。

　　我咬牙，在小嘉红印子的相同位置划了数刀，刀口短促。

　　我第一次见到小嘉惊恐的眼神，而她眼里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