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朱利安》千往

43、光影（三）

　　临近圣诞，城堡前那条长街又聚集起满满当当的商贩，简单而五花八门的铺子挤满街道旁的空处，热闹程度几乎比肩烟火节。
　　我双手揣在口袋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两把钥匙，静静地望着一个卖烟花的铺子出神，绚烂的色彩明亮瑰丽，映亮半边夜空，耳边是喧嚣嘈杂的声音，夹杂着天际时不时轰鸣的烟花升空声。
　　这是热闹生动的人间，我明明身处其中，却好像寻不到归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也许是这个真相迟到了太久太久，所以在被揭开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哦，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我会死在初蓝手里，所以k命令越泽杀了她；原来在意了这么多年的源头，其实是我自己。
　　明明等这一刻等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会觉得怅然。
　　眼眶逐渐漫上一股温热，我仰头呼出一口白气，不想等会儿被越泽看到通红的眼睛。
　　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揭开真相后的我们，能不再逃避内心，能坦荡地对彼此说出心意，我只希望，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不再有这些所谓误会。
　　我希望，不会再有白白浪费掉的另一个五十年。
　　“晓晓。”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呼唤，于是迅速调整好表情，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转过身。
　　长街上人潮拥挤，灯火绚烂，越泽长身而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晃动的人群凝视我，他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眼里却满是柔和，他看向我的目光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纯粹干净。
　　直到他慢慢朝这边走过来，我才看到他手里那一把仙女棒，彩色的包装纸很整齐，应该是卖相最好的一把，我没忍住抿着嘴笑起来，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个瞬间。
　　我想起十年前那场烟火节，我们身边站着不同的别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彼此相望。那时，我在和楚淮一起逛夜市，他被姬里拉去放烟花，而我以为，这两件事也许一生都无法和他一起去做。我以为，我们只能这样了。
　　我们一起训练，一起长大，一起考核，一起留在福斯镇，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在地牢里审问犯人；我们一起吃过饭，一起喝过酒，一起淋过雨，一起打过架；我们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相拥而眠过。
　　我们陪伴了彼此最长最久的时光，即使有过如同恋人般亲密的时刻，却好像始终是对方最熟悉的陌路人，纠缠几十年也依旧回不到当初，我想，现在该是结束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冷不冷？”越泽走到我跟前，高大的身影挡去大半光亮，他从大衣口袋里提出一杯奶茶，轻轻塞进我手里。
　　在福斯镇冰冷的空气里，奶茶已经不太热了，但我双手有些僵硬，这点微弱的暖意也足以软化所有。我微微仰头看他，沿着发丝到眼睛，顺着鼻尖至嘴角，每一寸肌肤都是熟悉的样子，明明看了那么多年，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心动。
　　越泽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我沉默地盯着他又是哪一出，他有些无奈地轻笑，弯下腰将自己送到我面前，眼角有细碎的笑意。
　　“在看什么？”
　　我张了张嘴，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心脏不自觉疯狂地加速跳动。我轻轻吸了口气，将手里奶茶重新塞回他宽大的口袋，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双手捧住他冰冷的脸，毫无章法地吻了上去。
　　唯一一次接吻的经验还是在十年前，虽然对象是同一个男人，但那时候我处在被动的一方，而且根本没反应过来，所以算是一点经验也没有。他的唇很软，但冰得吓人，我从没有像这样去主动亲过谁，蜻蜓点水了一下就飞快撤回来，脸上热得快要冒气。
　　耳边所有的嘈杂似乎都在此刻暂停，只剩下脑海里细微的轰鸣以及快要跃出的心跳声。越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讶异，直直盯着我，直到把我盯得有点手足无措。
　　这这这...跟书里怎么不一样？
　　他不是应该霸道地吻回来或者说点什么吗？怎么话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搞得我还有点小尴尬。
　　我眼睛不由自主地四处瞟了瞟，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了？”
　　“...没事，”越泽轻咳一声，直起腰来，视线仍没有挪开，“有点意外。”
　　还挺诚实。
　　见我不再说话，他把手里的仙女棒递过来，语气越发柔软，“想放烟花吗？”
　　“好啊。”我仰头冲他笑，接过仙女棒，顺势牵住他的手。
　　掌心柔软又冰冷，指节有好几处薄茧，我因他过低的体温生理性瑟缩了下，却没有松手，越泽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紧了紧手心，带着我往空旷一点的广场走去。
　　时间有些晚，很多带着小孩子的居民都开始慢慢往回走了，我们两个只好沿着街边往广场去，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
　　广场中央零零散散聚着几波人，我们挑了个离他们远的地方，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拆着包装，越泽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点燃，释放出金色的火花，他将那根燃着的仙女棒递给我，自己重新拿了一根，借着我手上这根的火花点燃。
　　星星点点的火花飞溅，在我们之间喷薄又消失，燃烧殆尽后只剩漆黑的铁丝，我呼出一口白气，低声喃喃，“好冷。”
　　越泽愣了下，我有些无辜地望着他，然后吸了吸通红的鼻子。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放烟花，我也不想这么扫兴来着，可福斯镇这个温度实在是让我浪漫不起来，如果我还是个血族就好了，这次的烟花一定会放到尽兴。
　　起码不会刚开始放就嘀嘀咕咕地因为冷打断动作。
　　“起来吧。”越泽放下手里那一大把仙女棒，牵着我到他跟前。
　　他把我的手塞到自己毛衣底下，我不明所以地随他去塞，冻僵的掌心却缓缓传来些许暖意，逐渐蔓延到指尖，我瞪大眼睛，掀开他柔软的毛衣，发现他黑色的底衫上居然贴满了暖宝宝，好像一块块膏药似的。
　　“暖和吗？”他弯起唇角，靠近了些。
　　“......”我望着这些“膏药”出神，鼻尖却猛地一阵泛酸，连眼眶都温热起来，我低下头，莫名有些哽咽，“贴这个干什么？”
　　“上次不是说我抱着太冷了吗？”越泽轻轻把我拥进怀里，下巴抵在我头顶，“现在不冷了。”
　　微薄的暖意透过毛衣传递过来，我双手收紧，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没忍住抽噎起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总是只考虑我的话，你自己怎么办？”
　　越泽僵住，他放在我身后的手似乎轻颤了下，半晌才低声开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知道了，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姬里还是告诉你了。”
　　“我自己看到的，”我在他毛衣上蹭掉眼泪，红着眼睛说，“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
　　“晓晓，”越泽将我从他身前推开一点距离，垂下头望着我眼睛，“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些，我只是想让你一直活在爱里。”
　　“可是我的爱都在你那里。”我带着鼻音低声喃喃。
　　他宁愿被怨也要做的事，是因为知道初蓝会杀我这个真相，最后会令我崩溃。
　　如果当年就知道的话，我大概真的会没日没夜地怀疑自己，怀疑这个世界，可现在拥有了这么多的爱，这个迟到的真相已经对我造不成毁灭性的打击了。
　　我只是还会忍不住难过，还会有一阵阵的心脏抽痛。
　　可我过得去，我不会再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因为我已经知道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他那么好，我不想再让他难过了。
　　“越泽，我的爱都在你那里。”
　　“你......”
　　“我喜欢你，很早，很早的时候。”
　　我看到越泽的眼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泛起红色来，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浅蓝色的瞳孔在水汽后面越显纯净，如同落雨过后的苍穹，广袤而无垠。
　　耳边传来一声极浅的叹笑，越泽双手轻轻捧住我的脸，一如我刚刚吻他的姿势，我们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却又好像只看得到彼此。
　　明明眼睛都还红着，却又忍不住扬起嘴角，像两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别哭了。”越泽低声说，他垂下头，冰冷的唇一点点吻过我脸上的泪痕，他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带着细碎的吻落在皮肤上，又痒又麻。
　　吻渐渐下滑，带了力度，直到唇角。我闭上眼，双手紧紧揪住他的毛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脸才开始慢慢回温，我的嘴又冷又僵，只好将自己贴在他毛衣上取暖，耳边这时才重新传来烟花的升天声，爆炸声，而我抱着越泽，不愿意再动弹。
　　虽然贴了很多暖宝宝，但他本身没有体温，那些微弱的暖意散得很快，我指尖几乎僵硬得没有知觉，于是只好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冷”。
　　“我送你回去。”越泽从底衫上撕下一块暖宝宝，对折之后塞进我僵硬的手心，然后隔着这块暖和的小东西十指相扣，他的嘴角一直微微地弯着，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开心的样子，也没忍住笑了笑。
　　随着呼吸喷洒而出的白雾水汽在面前升腾，我踮起脚用空闲的那只手帮他理了理额前碎发，见我踮脚踮得艰难，越泽很是自觉地弯下腰，浅蓝色的瞳孔微含笑意，一瞬不动地盯着我。
　　“好了，走吧。”我点点他的额头，弯唇。
　　长街如今行人稀少，暗夜缀着月色，映着积雪的微光，并没有十分灰暗，我心里满满当当，尽是欢喜，掌心贴着微糙的暖宝宝，慢慢地也暖和起来。
　　在微妙的沉默中，我望向街边开始收拾铺子的商贩，脑海里却倒映出姬里失神的双眼，我所看到的那段记忆，似乎是她最不愿想起的过去。
　　而我从未想过，初蓝喜欢祁云。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越泽。
　　在她离去的这些年里，姬里和祁云又算作什么呢？
　　祁云明知道姬里的心意，却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答案，是在装聋作哑，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我其实不相信他对姬里毫无感情的，他看向姬里的眼神跟看向我的眼神并不一样，况且，他们形影不离这么多年，对彼此而言总该是最特殊的存在。
　　“越泽，”我晃了晃手，转头望向他，“你知道祁云喜欢谁吗？”
　　“祁云？”越泽眉心微蹙，轻轻摇头，“他从不提感情。”
　　“那你觉得，他喜欢姬里吗？”我放慢了步子，声音也低下来。
　　“大概是喜欢的吧，”越泽也有些犹豫，他侧过头，“怎么了？”
　　“大概么。”我没再说话，忍不住仰头轻叹。
　　就像姬里希望我能放下一切跟越泽好好在一起一样，我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可以幸福，不想她这么久这么深沉的爱意错付，在我心里，早就把她当做亲姐姐了。
　　她的痛苦和无奈，我也看在眼里，却也同样帮不了她分毫。
　　那些挣扎都是我们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除了我们自己，谁也没办法让我们解脱出来。现在我走出来了，可姬里似乎依然困在原地。
　　我和越泽牵着手在路上慢慢走，细小的雪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在昏黄的路灯下飘浮。
　　又下雪了，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六十一个冬天。
　　十岁之后，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他身边，走过四季，也走过雨雪。如今我只希望，这条路的尽头是永远。

　　考虑到目前作为一个人类不太适合去城堡，最后还是决定回公寓。我的公寓离广场很近，所以哪怕我们走得慢到连蚂蚁都踩不死，这段路也很快被抛在身后，只剩下凛冽的夜色。
　　“那我...回去了。”越泽低声说，掌心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没忍住笑了声，轻轻晃手，“还不松吗？”
　　他动作缓慢地撤开指尖，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我只好又环住他的腰抱了好一会儿，最终在我接二连三的喷嚏声中被他催着进屋子。
　　按开客厅的水晶灯，我飞快奔向窗前，朝站在细雪中的越泽挥手，他弯起唇，也挥挥手当做回应，慢慢往后退，直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仍朝着那个方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拉好窗帘，漫不经心地上了二楼。
　　月色清冷地涌进屋内，没拉窗帘的小阳台溢满银色光辉，映出一个瘦长的身影，我先看到地上的影子，因寒冷而迟钝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抬头望过去，正好望进一双晦朔不明的深棕瞳孔。
　　“！！”我惊得差点从楼梯上仰过去，赶紧扒住冷冰冰的栏杆，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
　　“吓到了？”清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废话！
　　跟个鬼一样站在别人家阳台上，要不是我身体素质强硬，高低要被吓出个心梗来。
　　“你跟踪我？”
　　“......”宗陈眉尾跳了下，朝这边走了两步，不答反问，“你谈恋爱了？”
　　“？？”
　　离谱！先不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是看到了多少？！
　　一想到刚刚跟越泽黏黏糊糊的分别被别人看到，心底霎时涌上一股后知后觉的羞耻。好家伙，我开始感到尴尬了。
　　“你找我有事？”不就是转移话题么，谁不会啊。
　　宗陈静静凝望着我，突然细微地扯了下嘴角，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他没有拆穿我的意图，也没有再追问，而是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手里是一个半旧的恶魔犄角，和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兔子耳朵头饰。
　　“楚淮托我还给你。”
　　这兔子耳朵...我不由得微微皱眉，沉默地接过来，想了想，还是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
　　那年烟火节时，明明被发脾气的我扔了，不知道楚淮为什么会捡回来，但不管原因是什么，扔进垃圾桶的东西，最后还是会回到垃圾桶，无论以什么方式。
　　“麻烦了。”我语气疏离，没打算多说。
　　毕竟是东方的最高权力者，即使没做过伤害我的事，还好的离谱，但我依然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我们站在对立的两面，往严重的说，我这种行为甚至可以称得上通敌。
　　大概是我的态度过于明显，宗陈也没再说什么，视线静静落在垃圾桶里，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答应我的事，要记得去做。”宗陈低声说，往小阳台退去。
　　指的是帮他找宗晓么？我突然感到一阵压力。
　　昨天为了能尽早回到西方，几乎是他说什么答应什么，可要找一个八岁就失散的孩子谈何容易，他权倾东方，势力甚至渗透进我们体系里，就这样找了几十年也都没找到，我又该从哪里找起呢？
　　但既然答应了他，总该是不能食言的，于是我认命地点头，“知道，我会尽力的。”
　　宗陈已站在栏杆边，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他深棕色的瞳孔映着浅淡的月色，一瞬光华流转，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淌进心底，令我不自觉呼吸加快。
　　“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他温和地弯起唇角，缓声道，“再见，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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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给朱利安Ⅰ》到这里就结束啦，谢谢各位的收藏和评论，会把故事写完，分成两部是因为需要转换人称，在同一本里转换的话会很突兀，所以就另开一本啦，而且很多情节和伏笔也需要梳理，希望最后能给你们带来相对来说更令人满意的《给朱利安Ⅱ》，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