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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星光(三) ...

  •   审完肯恩已经是凌晨四点,地笼幽深的走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头顶的白炽灯打在光滑桌面上明晃晃的刺眼,我有气无力地将下巴搁在交叠手臂上,耳朵里是肯恩被带回禁闭室的声音,祁云轻声安抚了他两句。
      说来说去不过是让他放心,都城不会滥惩无辜,等程序走完就会放他回家。
      回家......我闭上双眼,他怎么回得去,关在地笼里的每一个混血,都不一定回得去。
      他们或许会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被留在这里,和地笼的孩子们一起训练,然后沦为都城的工具。
      所以说有一个当大官的创造者多幸运啊,能好好的保住命,出来也能混个小官当当,像那些警卫队的警员后裔,最好结局是作为陪练,苟延残喘地活着,更多藉藉无名的混血早已被折磨致死,丢给练种作为食物。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作为这些肮脏秘事的参与者,选择沉默究竟是对的吗?
      身为纯血,又为什么总是对混血产生莫名其妙的怜悯,难道只是因为那一点残存的圣母心在作祟?
      “空桐?”祁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他。
      “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了。”
      “...没什么,”我揉揉太阳穴,用疲惫掩藏心事,“有事吗?”
      “要送你回房间吗?你看起来不太好。”
      “不用,去找姬里吧,”我撑着桌面站起来,脑子里还在盘算怎么问照片的事,“那什么...”
      “什么?”祁云笑得温和。
      “照片是你放的?”
      祁云短暂地怔了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般,“照片啊,听姬里说你搬回城堡了,送的乔迁礼。”
      “...这样啊,”我状似无所谓地笑笑,淡淡说,“还以为你要提醒我什么。”
      他眼尾微不可查地跳了跳,我没再多说,一边往审讯室外走一边解开斗篷的系带,把它从肩头拽下来,随意挽在臂弯。
      “空桐,”祁云意外地在身后开口了,他像是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那么敏感。”
      “......”
      “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初蓝已经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记得过去不是什么好事,你也不用刻意去提醒自己什么,只是,别忘了她。”
      “......我知道了。”
      刻意提醒,我哪里还需要刻意提醒,仅仅我的存在本身就无时不刻在说明那些过往,更别提忘记初蓝,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后脑勺那根神经一跳一跳地抽痛着,头骨像要裂开似的,我拧着眉忍耐,一步步朝出口走去。
      在走廊里遇到姬里,她正要去找祁云,我勉强打起精神跟她说了肯恩的事情,习惯性开了几句玩笑,却并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应,姬里收敛起轻松的表情,满眼认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鼻尖一酸,差点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惊讶于她对我的了解,但也不想把灰暗情绪带给她,“没有啊,我怎么了吗?”
      “撒谎,”姬里盯着我眼睛,“你在难过。”
      “没有,”我低头笑了笑,避开她几乎刺入心底的视线,“就是有点累。”
      见我实在不想说,姬里也没有逼问,摸了摸我的头,让我早点回去休息。
      地笼走廊的灯光常年昏暗,像看不到尽头的隧道,而地面月光清冷,一层薄薄的银色洒满草地,微风轻起,窸窸窣窣地卷起枯叶。我仰头望着夜空中一轮细而弯的月亮,朦胧的微光映在眼底,好像茫茫宇宙里只剩自己。
      我拖着麻木的身体回到房间,一路上没再遇到任何人,窗帘还是离开时的样子,或者说,它一直是紧紧闭着的,从来没有拉开过。
      这一夜很难忘,因为我难得的睡了个好觉。没有噩梦,没有失眠,没有惊醒,我安静又踏实地睡到了下午。
      睡眠质量的提升让审讯进度也加快了一些,新的一天我接连审问了两个男性混血,意料之中看到不少限制级画面,活色生香,他们尴尬得很,倒是我面无表情地从头看到尾,还不咸不淡地安慰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审判官也不是白当的,虽然第一次看到某些画面的时候我一声尖叫从椅子上蹦起来,对着审讯室的墙面壁思过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冷静下来。那年我才刚从地笼出来,还是个二十岁的纯情少女,只不过现在是六十岁的纯情老女人了。
      审问的进度安排的有些紧迫,祁云说东方那边小动作没有断过,但还不清楚自己的卧底有没有被我们抓到,现在似乎在撤回部分潜伏在西方的势力。
      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审问的第三天,我审完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女性混血,累得几乎瘫在地上。
      也不知道温妮被安排在第几个,她既然是被越泽明确了通敌罪名的叛徒,也许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些潜伏名单的情报。
      “明天提审温妮吧。”我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温妮吗?”祁云哗啦哗啦翻着资料,“她是最后一个。”
      “明天,审她。”我斩钉截铁地说,强忍着后脑勺的神经刺痛站起来。
      “OK,我去说一声。”祁云点点头,没有在意我的固执,他走出审讯室,又往回倒了两步,面露犹豫,“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吗?”
      “大哥我又不是腿断了!”
      我没好气地摆摆手,把他打发走,独自沿着幽暗的长廊出去。
      光线不甚明亮的出口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我低着头当没看到,从他身旁擦过去,小臂却被拉回到面前。
      我默不作声地发力,一点点从他手里挣脱,也许是劲道大了些,甩开的时候我那片狗啃过一样的指甲从他柔软掌心划过,像粗糙的木切面似的,狠狠刮出一道血痕,我愣了愣,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伸出另一只手,我向后退了退,心里荡出一圈浅浅的涟漪。
      我终于抬头看着月光下他波光粼粼的眼睛,“就这样吧,是你说的。”
      月色温柔,连阴暗的地笼入口都被镀上一层神秘面纱,我平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身后没有脚步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难以承受那份沉重,我越是明白对初蓝的亏欠,越是感知到对越泽的眷恋,越是,知道自己不可理喻。
      我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对他恶语相向了,只能当做没看到,或者干脆不说话。
      或许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相处方式,因为谁都不愿意妥协。

      提审温妮之前,我去了趟关押罪犯的地牢。
      祁云昨天偶然提到越泽,说前两天看到他亲自拖了个混血丢进去,我猜应该是莱伦,没想到他被留了条命,那时在房间里都听到叫得惨不忍睹,还以为越泽把他就地打死了。
      地牢的旁边是训练场,整天回荡着激烈的打斗声,以及各种能量体撕裂练种时喷发出的腥臭味儿。我站在一边望了会儿,注意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男孩独自站在角落里,躲避着练种飞溅的血肉,他清澈的双眼里流淌着淡淡的茫然,像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宽大的训练服裹着瘦小的身体,他转动着脑袋,视线滑向我这边时突然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妈妈”,然后就甩着手跑过来,我惊得连忙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才发现背后站着个女人,她满脸温柔,平和地看着小男孩朝这边奔跑。
      我识趣地往边上让了让,把空间留给这个探望孩子的母亲。
      “妈妈!”小男孩扑进蹲下的女人怀里,嘴巴一扁就要开始掉眼泪。
      “准,妈妈不是说了吗,男子汉不许哭哦。”女人点了点他的小圆脸,极其有效的止住了眼泪。
      “知道了...”男孩红着一双眼点头。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有块地方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占据了所有思绪,也许是因为森林里k的那句话,我竟然觉得好羡慕这个孩子。
      他的妈妈很温柔,我想,我的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
      他们还在依偎着说话,我转身走进地牢,把柔软的情绪留在外面。
      一间间逼仄的隔间里躺着一个个遍体鳞伤的混血,他们的伤口一般都是受刑时造成的,特殊的银质刑具导致伤口一直没办法痊愈,所以空气里除了练种的腥臭味儿,还有这些犯人坏掉的血液味道,我耐着性子挨个看过去,终于在最里面那间发现莱伦。
      他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贴在墙上,好像他的身体是铁屑,而那面墙是块巨大的磁石,把他浑身上下都牢牢吸附住一样。
      最深处的牢房只剩下走廊顶上那盏昏黄的灯,黯淡的光线什么也照不亮,我还是靠莱伦那一脑袋长发,以及这间房里格外厚重的血腥味才认出他来。
      “艾伦先生,过得还好吗?”我敲敲面前的铁丝网,随手转了转从狱警那讨来的钥匙圈。
      隔间里男人散着长发的脑袋动了动,缓慢地抬起来,露出半张模糊的脸,再缓慢地看过来,在阴暗的环境里让人无端感到惊悚,我皱着眉往后退了退,发现他整个身体都有些异样。
      哪有站那么直的,一动不动,好像个稻草人。
      我摸出讨钥匙时顺手借的电筒,对着地面一格格调亮,然后将光线刺入隔间,莱伦幅度很小的偏头避了避徒然明亮的光,身体仍是僵直的。
      “oh God。”我皱着眉龇牙咧嘴,手里的电筒转向旁边。
      刚刚视野清楚之后看到的样子简直视觉冲击,莱伦的手脚被食指粗的银质长钉钉在墙上,如同地狱里受罚的恶鬼,暗红血液在灰扑扑的墙上勾勒出他的身体轮廓,渗进砂砾间的缝隙,朝整面墙弥漫扩散。
      怪不得血腥味那么重,怪不得他站得那么直,他根本没办法动弹。我关了电筒,不想再看第二眼。
      虽然很少到这里来,但地牢里没有一个犯人会受到这样的刑罚,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方式,更没见过越泽这么耐心的折磨一个混血,他下手狠我是知道的,所以无论他把别人打成什么样子或是直接扭断脑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比如前段时间直接撕掉了高朗整条右手,这就是他的方式。可是这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银钉让伤口无法痊愈,血液会不停流出,而钉在墙上,莱伦岂不是这几天一直以这种姿势僵着?
      “你来干什么?”莱伦沙哑着嗓子问道。
      我把电筒装回口袋里,换了个称呼,“来看看你啊,莱伦先生。”
      果然,莱伦听到我喊的名字时顿了一会儿,轻轻抬起头,黯淡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他低低地笑了声。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差不多,”我靠在铁栏上,“你倒是个好丈夫。”
      “......”
      莱伦没有说话,我明显感觉到现在的他跟之前那个他不太一样,安静了很多,也正常了很多,一双桃花眼里不再是荡漾的春水,而是从容与平静。
      看来为了杀我,他也是做了伪装工作的。
      “温妮,会死吗?”莱伦突然开口问道,眼睛在黑暗的掩饰下看不出情绪。
      “你觉得会吗?”我耸耸肩反问。
      习惯了他手脚上的长钉,好像这幅样子也没有特别可怕,果然是肮脏的东西见多了,所以什么都可以接受。
      “我不知道,”莱伦垂着头低声说,“万一,万一她要被处罚,请你帮我一个忙。”
      “莱伦先生,我想我没义务帮你。”
      “求你,空桐大人,我知道你能做到,给你下药是我的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打算伤害你的,只是准备让你从都城消失,”莱伦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有些头疼,他似乎并不明白,不管他有没有下药,想不想伤害我,都改变不了温妮的结局。
      西方绝不会容下一个试图反叛的混血。
      “那又怎样?”我望着他,“你的温妮是通敌,这种罪名,你总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他近乎哀求,尾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颤抖,“我只是希望她被送进地牢时,你能给她一个痛快。”
      我愣了愣,莱伦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怕温妮在这里面受刑扛不住,想让我一枪结果了她,免受那些皮肉之苦。
      同样的话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昨晚那通电话,杰西卡说的也是这句“给她一个痛快”。
      我不知道杰西卡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温妮的生死,为了保她三番两次向越泽求情,甚至在提审前一晚还要给我打电话,她似乎已经接受无法逆转的结局,但还是求我给温妮一个痛快,不要让她受痛。
      这个温妮,到底是怎样一个让他们牵肠挂肚的存在?
      头顶的灯闪了闪,莱伦再次开口,“空桐大人......”
      “不好意思,”我笑了笑,“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他黯淡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微光,“是杰西卡大人吗?”
      我不置可否地摊手,转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倒回去,找出他隔间的那把钥匙,干脆地打开铁门。莱伦的脑袋转了个方向面对我,有些脏乱的棕色长发一缕缕垂在脸上,我将电筒打开,在他身上仔细照亮,从头到尾打量了几遍。
      “你是在找什么吗?”莱伦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幸亏他的脑袋还可以自由活动,不然这种“罚站”可真够折磨的。
      “嗯......”我在他脖子那看了几眼,“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让温妮认出你的,只有你们知道的东西?”
      莱伦隔着一层头发平和地望着我,似乎想听到一个理由,我被他看了半天,也环着手看起他来,两双眼睛穿过发丝无言地对峙着。
      这家伙还真是,自己都什么样子了还怕我用他来伤害温妮,我能干什么啊真的是!
      最终莱伦选择了妥协,他现在有求于我,哪里还有沉默的余地。
      “婚戒。”他低低地说,眼睛望着地面。
      得到答案,我点点头就打着电筒往他的右手照去,找了半天结果在左手上,于是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捏着他掌心,一只手去摘戒指,免得拉扯到他手腕长钉处的伤口。
      细细的一圈铜戒,上面没有什么花哨的图案,简单刻着一只飞鸟,伸展的羽翼仿佛要冲破这轮禁锢,戒指内壁刻着温妮名字的首字母,凹槽里已经浸满暗色液体。
      我仔细放进贴身口袋,向他承诺一定会归还后准备离开。
      莱伦却喊住我,“再帮我一个忙吧。”
      “......”我脚步顿了顿,有些无语,“我可不是什么烂好人啊。”
      “能也给我一个痛快吗?”他平静地说,似乎笃定会被答应。
      “你还可以活着。”
      虽然这些伤可怕得很,但至少撤去银钉后会好起来,他也没有像温妮一样的通敌罪名,只要想活办法多得是,更何况他们还有个孩子,父母双亡对年幼的孩子来说过于残忍。
      “如果她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义。”
      “那你们的孩子呢?”我感到不可思议,“就丢给杰西卡照顾?生而不养,你做得出来?”
      “那不是我的孩子,”莱伦静静地说,“那只是温妮的孩子。”
      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我死了之后,杰西卡大人会将我和温妮葬在一起,您通知她就行。”
      我长久地沉默着,颈椎一阵阵传来钝痛,后脑勺也沉闷地抽痛着,这该死的颈椎病扰得我心烦意乱,只好靠在他对面的墙上,脖子僵硬地梗着。
      “什么时候?”
      “现在吧,”莱伦嘴角弯了弯,目光平和,“我去等她。”

      听到小男孩的呼喊时,我正靠在训练场旁边的墙上发呆,右手还在微不可查地轻颤。
      他的母亲大概是离开了,只剩下他站在刚刚的位置,金色发梢溅上了几滴血,干净的脸上已经没了泪痕,他好奇地望着我,像看一个新奇的物种。
      “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抓小孩的。”我故意吓他,自己先没忍住笑了笑。
      “刚刚那里面为什么响了一声,是你开枪了吗?”他肉乎乎的手指伸向我背后深邃的黑暗尽头,一点没被吓到。
      “是啊,”我走到他面前蹲下,“你耳朵很尖嘛。”
      “为什么啊?”他眨着大眼睛,“是哪个犯人犯错了吗?”
      “......”我顿了下,失神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小小的婚戒,低声喃喃,“没有,他没犯错。”
      “他只是去等他的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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