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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浮萍寄清水 ...

  •   洛水闻言,浑身一颤,愕然望进曹叡的眼,忽的发现那眼中掩藏不住的炽热情意。

      或许它早就存在,又或许……她早已察觉,只是一直在自作聪明的欺骗自己。

      “叡儿,你在说什么啊!别忘了,在别人眼中,我是你什么人!”沉默良久,她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悄然垂下眼帘:“而且,你应该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人……”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只知道……我不想永远做你弟弟,这不就够了吗……阿姊,你不要当皇后,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不曾想,没等她将话说完,曹叡急切的声音便响在了她的耳畔,一如他父亲一般,隐含一丝威逼强迫的意味。

      “叡儿,我就当没听见你的这句话……出去之后,记得将这些全都忘掉。”洛水沉默片刻,还是悄然垂下眼帘,缓声说道:“无望的感情,日日相思,日日焚心……我知道它究竟有多痛。所以……叡儿,不要像我这样,好么?”

      “可是阿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执着于四皇叔一人?难道你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吗?”曹叡有些不服气,小声质问一句。

      “我很清楚……甚至,比你还要清楚。”洛水待他说完,方才悠然接话:“叡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抑或是,永远不懂也无妨,却也免除了这份疼痛。”

      曹叡刚想说话,便被洛水抬手制止。

      思虑片刻,她从身上拿出一张丝绢来,随手拿过地上的一块石片,刷刷几笔便写下一封信来,折好了递到曹叡手中。

      “这是我给你父皇的信,你便将它带到你父皇手里,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曹叡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之意,却还是没有多问什么,默默将它收入袖中。

      “叡儿,我们出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或许你不会明白,其实我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所以,莫逼我,好么?”洛水心中忽然有些怅怅,方才转身出屋,迈出的脚步却因此而微微一顿。

      曹叡没有答话,似是依旧在考量着什么。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等到她再一次转过身去他才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不知是否错觉,她敏感的从其中听出一丝疼痛之意:“你看,即便我如此试探你,你都不曾动摇……由此看来,四皇叔那一番心意却也不白费。”

      洛水的脚步微微一顿,身子也随之一颤。

      紧紧将指甲抠入掌心中,她尽量不动声色的呼出一口长气,重又迈步离开,仿佛丝毫不关心此事一般。

      “倘若这也是皇上想要利用我就范的筹码,那么……实在抱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其实,你有可能误会父皇了……”曹叡的话还没说完,洛水便已走出屋去,只留下一声响亮的关门音。
      *** ***
      黄初二年,阳春三月。

      漳河之畔烟雨纷纷,洛水擎一把伞缓步走在细雨之中,目光却似落到极远的前方。

      “甄夫人,这是皇上的旨意,还请您下跪接旨。”蓦地,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打乱了一泓细雨,洛水心中早有准备,便只是默默回过头来,果见自己身后站有一列宦官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面容颇有些熟悉,她认得,那是曹丕近来颇为信任的宦官,名唤万福。

      此时,万福手中依旧是捧着一个黄布包裹,另一只手,拿了一张明黄绢布,见她回首。便拿出圣旨欲要宣读。

      “万公公不必麻烦了,妾身自己看看便是。”洛水早明白那圣旨中的内容,便只是吩咐万福将那轴黄绢递到自己手中,慢慢展开来,只一眼便全部读完。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公公为妾身准备纸笔,妾身这便给皇上修书一封,聊表……感激之情。”

      洛水的话音刚落,一边便有几人递上宣纸湖笔,并很快遮了一个方便写字的小棚子。

      书信在她的笔下一气呵成,最后一字书写罢了,洛水只是不在意地将笔靠到墨砚之侧,拿过那张依旧带着油墨馨香的信纸,郑重递至身旁宦官手中。

      “将这个送还给皇帝,拜托了。”

      说罢,她又将那卷明黄圣旨一并递过去,兀自撑了伞,缓步踱回居所。

      曹丕这一次下旨时,语气已是颇为强硬了,几乎不给她一丁点拒绝余地。

      他可以逼迫她,她……也可以。

      不过是些才智疏漏之类的场面话而已,他可以抬出一大堆娥皇女英,女书女诫的大道理来约束她,她自然也能拿出些几乎不算道理的道理来推脱后位。

      时间……已然不多。

      她的工作即将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 ***
      曹丕第三次遣使前来,是在黄初二年的六月份。

      摆在她面前的物事有两件——一枚凤印,一杯毒酒。

      “皇上有令,甄夫人可自行选择其中一样。”前来传信的宦官似是有些犹豫,见得洛水神色平静的垂首拿起酒杯,忽的小声劝说一句:“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他并无杀你的心思!”

      “他只是在赌我的这条命而已……我残余的时间已然不多,他赌输了。”洛水浅浅一笑,缓声道:“我永远无法赞同他的生命,他的人生……真没想到,我已经尝试着告诉他这么多年,他都不曾真正明白这一点。他可以用强迫的方式得到我的身体,但是……我已无心。”看着手中的毒酒,洛水下意识的轻轻晃着杯子,仔细辨别着其中每一点波纹变化。

      这种毒……没有错,正是连华佗都无能为力的天下奇毒“锁魂链”。当年,曹丕已将所有解药毁去,以求不留后路。

      “妾身即将离去,还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们。”想了一想,洛水缓声说道。

      “夫人请说。”为首的宦官,正是上次前来传旨的万公公。此时,他只是俯身下拜,双目不离洛水手中毒酒。

      “我离去后,将我的身体烧了,骨灰洒于洛水之中。”淡淡说出自己最后的请求,洛水心下明白这当是不甚可能,却仍是颇想试它一试。

      传信的宦官再不言语,面面相觑片刻,只是微微向她福身,示意她将毒酒喝下。

      洛水凝视着酒杯,唇角闪过一丝讥讽之意,也不看他们,只是微一仰头,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所有毒酒。

      饮罢,她将杯子重又放回,看一看密麻站了一屋子的宦官,淡淡出言相令:“你们先出去罢,一个人临死前痛苦的模样儿,可是不甚雅观的,便为我留下这最后一点尊严,好么?”

      宦官们面面相觑一段时间,为首的宦官只是轻叹一声,向她做个揖,缓步退出门外。

      见得众人退出,洛水悄悄松下一口气来,轻捂住肚子,仔细辨别着那次第浮现出的种种口感,有苦涩,到甘甜,人间五味尝遍,重归于平淡如水。

      没有丝毫拖延,洛水迅速从床头拖出医药箱,翻开《青囊经》,就着自己近两年的研究成果,以最快的速度写出各式药草的名字与用量。

      “锁魂链”一毒一解,上一年她从曹操处取得“锁魂链”样品时方才发现,曹丕已悄悄着人将这毒药重新配制一份,并改变了药引的放置顺序,以防被人仿制出解药。

      此毒以十三种毒虫为引,顺序稍有变化,解药便也大相径庭。

      曹丕由曹操处偷到此毒,应当是一次性着人配制了许多,只因这种毒药配制起来极为艰难,稍有不慎,便会失败……所以,他当年下在曹植身上的毒,大约也会与此时的毒药相同。

      这两年来她一直在研究着锁魂链的种种解药,此时,也不过是最后确定一下药引的顺序而已……毒发的时间太快,她实在来不及配出解药,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试出那药的解法而已。

      洛水写完了药方的最后一笔,渐渐感到腹中疼痛,胸口血气上涌,连带着,每一次呼吸都仿若最后一次,剜心刻骨的疼。

      她知道,那是毒发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床边,洛水轻轻在玉枕上敲得几下,打开暗格,颤抖着双手将《青囊经》放入其中,与其余物件一同。

      刚要将玉枕合上,洛水脑中陡然浮现出一阕词来,双手早已无力,鲜血入喉,沿着唇角淋漓而下。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阙词抄在宣纸上。没时间磨墨,她便以自己呕出的鲜血为墨,以全部生命为笔意,抄下最后一字,其力直透纸背。

      将那张血迹淋漓的纸放到玉枕之中,重又将枕头合上抱在怀里。洛水方才放松的舒了一口气,放纵自己在那无边的疲惫里,缓缓闭上眼睛。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以前曾经珍惜过的,所有的人。

      当眼前世界陡然沉入黑暗,她看到了自己作为人类时,所珍惜过的所有人,有些尚在人间,有些早已远离……

      她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父母,缓缓迈着步子走来……那个早已模糊于久远记忆中的男子,此刻却是格外清晰,长须浓眉,古雅耿直,真切的仿若触手可及。

      她看到了刘氏和袁熙,他们依旧是送她离去时的模样,袁熙仍是那个关心着她的白衣青年,没有以后的背叛与利用,强迫与离弃……他仍是他,那个曾经照顾过她的人,那个让她曾视之为母的慈祥女子。

      幻影飘散,她又看见仓舒和周不疑牵手走来,少年笑容明亮,恍然间,却依旧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献帝与伏寿并排而立,手中领着两个伶俐可人的小孩子……

      所有的人,都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唇角笑容清浅而释然。

      又是一个恍然的功夫,她看到了他,身后背着一柄巨大的银弓,衬得一身白衣明明晃晃,炫了她的目光,恍若裁月为神,万丈清光柔柔散落四周。

      他向她伸手,微笑。

      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手,眉间那一缕轻愁悄然散去无痕。

      昔日庄周梦为蝴蝶,醒时无法将真实与虚幻辨别分明……一如如今的她。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再怎么说,她都无法否认这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心动。

      朦朦胧胧之间,脑中忽有一阵尖锐疼痛,直刺得她四肢无力,也令曾经一切了无踪影。

      最后的意识,是一阵优雅的禅曲,她蓦地明了那支曲的名——长相思。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缘起,缘灭……蓦然回首,不过是一个咫尺的距离。
      *** ***
      传信的宦官们再进入屋内时,窗外已是暮霭纷纷。

      窗纸簌簌作响,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作响,犹如哭泣。

      一袭白衣的女子侧倚床栏,状若沉睡,双手紧抱着一只玉枕,枕上有信,神色恬静安然,犹如了却了一个心愿一般格外平和。

      岁月,并未在那张几近于完美的容颜上留下痕迹,唯有的变化,便是那右眼下的滴泪痣,不知何时,已从如血的殷红变为朴素的黑,欲晚的天光之中,竟是让人再不敢触碰。

      众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拿下那封信,却是从那玉枕上看到一首隐约的小诗,藏于洛神花的花叶之间,有题名《塘上行》。

      “浦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果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贤豪故,捐弃素所爱,莫以鱼肉贱,捐弃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捐弃菅与蒯,出亦复愁苦,人亦更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蓊蓊;使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其中四句略带凹凸之感,恍若一个女子用生命写就的悲歌,读诗者莫不悚然动容,有几人竟是轻微的哽咽出声。

      “造孽……造孽啊!”良久,为首的宦官轻叹出声,不愿再看女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只轻轻将那只玉枕自她手臂中拿出,眸光却是复杂到了极点。

      “万公公,郭妃说的那个披发垢面,以糠塞口的法子,我们究竟用不用?甄夫人她,她……”一个小宦官颇有些犹豫地说道。

      “罢了……另找一个新丧的宫人代替罢。至于甄夫人……可叹清洁之质,终陷泥沼。我们便成全了她最后一个愿望,又当如何?”万公公沉默片刻,却仍是下不得狠心,只好叹息着让步。

      “可是,公公……”其余的宦官们仍旧有些犹豫。

      “没关系,出了事由我来担着,”万公公却只是轻声叹息道:“这件事……或许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既然情深至斯,皇上他,又为何如此决绝……唉!难,真是难!”
      *** ***
      待得一行人将玉枕交与曹丕手中时,已是一月之后。

      传信的宦官们讶然发现,那个喜好美色,甚至将先父婢妾据为己有的新皇,读完那封甄夫人最后写完的信件后竟是猛然发出一阵哽咽之声,紧紧抱住玉枕,抚摸着那字迹中隐约的血迹——那是从她口中咳出的,也是他给予她,最为严苛的惩罚。

      当年,他让吴质派出人去暗害子建,却不曾想被他人阻挠,报信者说那是个很是瘦小的青年,善使银针,二人同归竹林一夜,第二日,便有线人窥见子建手拿一条染了血的被单点火焚烧,再加上,那屋中的呻吟呼痛声一直不停……

      只是不曾想到,呻吟,是因为痨咳发作,血迹更不用说,是她吐的……

      这一个漫长的误会,竟是持续了数年,他与她全都是固执性子,竟是连那一句简简单单的解释,都未曾有过,直到他铸成大错,方才懂得愧悔之含义……

      “皇上,甄夫人已离世,您还是莫要伤悲了,逝者不可再生。”坐于一边的郭妃与仇昭仪等人柔声相劝,得到的,却只有帝王的一声冷冷命令:“滚……你们都滚!没死……她还没死,这个该死的女人,到了最后一刻,竟然还在骗我……什么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我什么时候拒绝她了,是她一次一次的将我推开……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皇上,节哀顺变。”万公公实在看不得如此情状,只好上前几步,好言相劝。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她怎么可能爱我?洛儿,你快活过来,活过来解释给我听……我命令你,现在,立刻……”皇座上,帝王紧抱着玉枕,状若疯癫。

      一边的姬妾们只是默默的抹着眼泪。

      郭嬛假意抹泪,唇角的笑意,却是凉薄到了极点。

      先前那个决策果真是对的,甄夫人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是皇后。先前的救命之恩,抚养之情……比起皇后的地位,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到了如此地步,总有事情,在她的意料之外……

      “万公公,你告诉我……告诉我她没死,死的那个不是她,只是一个普通婢女,对不对?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找条后路?”不曾想,不等郭嬛想完,曹丕便颤抖着站起身来,一步一踉跄地走下玉阶,来到万公公面前,本不远的距离,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皇上,恕臣无礼……当时,臣亲眼看到甄夫人饮下毒酒,魂……魂归黄泉。陛下您曾经有过吩咐,即便甄夫人不愿,也要将那毒酒灌入她喉中……锁魂链之毒,华佗尚且无解,甄夫人更是断无活命之理。”万公公见得皇帝模样,话音便多了些犹豫,实不解眼前帝王为何要出此下策,让自己追悔至斯。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阻止她,就任由她将那杯酒喝进去?”曹丕方才问完,便自嘲的笑了起来:“是啊,你们不敢抗旨,都不敢……朕究竟哪里错了,竟让她宁可选择死去,也不愿接下那皇后之位……”

      众人只是沉默,垂头,不敢直视眼前那个代表神权的男人。
      *** ***
      接下来,刚刚即位的帝王,将自己独自关于寝宫中三天,未曾上朝,粒米不进……即便有郭妃等姬妾各方劝谏,亦了无用处。

      第三天的夜晚,洛阳寝宫中竟是来了一位稀客。

      司马懿求见皇帝,皇帝准奏。

      二人在寝宫之中密谈良久,无人知晓其谈话内容。

      第四天,曹丕重又出现于朝堂之上,平静如初。

      仿佛……先前的失态,从来都未出现过一般。
      *** ***
      八月的清晨,隐含水雾蒙蒙。

      甄妃的坟,精巧雅致,一如她的人。

      这是曹丕为她建的,墓前种植茵茵修竹,这个时侯,正是竹枝清脆,浓绿遍地的好节气。

      此刻,却有一个本不应出现于此的人,只是静静凝视着墓碑,良久,轻轻在墓前点燃几张纸钱。

      橘红色的火苗很快便将写了字符的纸张吞噬殆尽,纸灰飒飒而起,吹到来人的脸上,身上……化作一场盛开于夏日的雪。

      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浮萍寄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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