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玩尾巴 ...
-
十八:
忘了是怎样将团子送回他那个皇帝爹身边的,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在团子泪流满面的挽留下露出真身、然后扔下尾巴坠子离开的,天狐出了京都,最后在一处蓝花楹树下睡觉。
他罕见地做了梦,中途醒了一次。
前半段梦里都是那个小皇帝,从他少时一直到他死去,从天狐断尾与他缘续轮回,到今生今世。
而如今断尾还在团子手中,可缘分已灭,再无情谊与残念,下一个轮回甚至无数个轮回,天狐都不会再与他见面。
心中放下了这段,郁结便少了许多,天狐醒转间山川已变颜色,他合上眼,又梦到了另一个人。
初见时他正打大哥那儿出来,早些时候大哥得知他百年前和人皇有过一段,传唤他到面前怒斥一顿,严肃告知他为神不可沉溺情爱,天道轮回也绝不允许,天狐嘴上说着知道了晓得了,尾巴也是摇得一派乖巧,暂且唬过了大哥,结果转头到了人间又萌动凡心。
他活了几百年,还不清楚神仙也有告状这一说,不晓得被谁暗地里捅到了大哥那去,天狐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大哥不至于揪掉他的尾巴,扒了他的皮毛,但元气大伤是定然的,天狐找了个灵气充裕的地方疗伤,每日趴在石头听听山中溪涧水声,和里面的小鱼小虾聊聊天,听树上的鸟整日唱个不停,倒也算惬意。
天狐好像天生自带与人亲近的体质,他能和来往的人聊天,也能和附近隐居的文人喝酒,于是自然而然就能和整日来打水的小道童说上话。
小道童是山上道观来的,他每日辰时三刻会顺着长长的青石阶而下,瘦弱的肩膀挑着根小小的扁担,来打两桶水,待到酉时,黄昏让青石阶拥有一丝温度之后,那个小道童的身影就又顺着夕阳跌跌撞撞下来了。
起初天狐过于无聊,主动找他说话,可他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次次都只弯腰打了水后就离开,草鞋于他而言有些大了,挑起水走出第一步的时候,他的小腿总会抖一下。
天狐看着好笑,小孩只是抿抿唇,又闷不做声走了。
像个闷葫芦一样,他想。
天狐在石堆上翻了个身,换做用肚皮晒太阳。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和那个小道童说上了话。
“那群老道整日都只叫你一个小娃娃来打水?”
“山上只有我和师父。”答完话后,他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
“山上的枫叶真好看,像火一样,明天下来挑水的时候给我带一枝罢?”
“……好。”
“天气转凉了,冷么?”
“不。”
……
“今天下雪了,还要来打水?”
“嗯。”
……
“你和你师父常住在山中,可曾知道今日是人间的花朝节,应当放花灯向天道祈愿的。”
“师父说修道之人不该有世俗之念。”他一板一眼答。
“那多无趣啊?”天狐身为神兽,毫不避讳自己对于人世的喜爱,满眼都是希冀:“等我灵力恢复完毕了,我可以带你去人间看看,饮遍长安城的酒肆、放花灯,看人间炊烟,赏万家灯火,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最好玩不过人间,最留恋不过情爱。”
道童没回答他,兀自走了。
天狐轻叹一声,想果然如此,道观教什么清心寡欲教什么无欲无求,把好好的一个人都教傻了,转眼又拉着过路的鸟聊天。
时间太快,他好像只多说了几句话就到了酉时。
奇怪的是,从前那个风雨无阻的身影今天并未出现,风把道路两边的树叶吹卷到地上,光影也渐渐和记忆中重合,不在的是人。
天狐后知后觉认识到,自己的内心竟然有三分寥落。
难道是觉得自己蛊惑了他?或者是被他那个师父勒令不准来找自己了?所以自己居然是被嫌弃了?
我可是神!天狐愤愤然地想。凭什么不来找我。
然而他毕竟是已经活了许多年的天狐,自然不能和一个小孩置气,天狐很快就想明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缘分,该完时就得完。想通这一点后,天狐顿时不觉得有任何情绪了,决定今夜爬树在鸟窝边好好睡一觉。
也正因为这个决定,他大半夜被摇起来的时候,是一脸懵的。
白日里不见的小道童,此时正目不转睛地在夜色中盯着他,道童努力伸手,将提着的灯挂到树枝上,以此来看清天狐。
看似迷蒙的神色下,天狐也在认真地看着他。
在烛光之中,那双眼睛如寒潭幽深,冷漠又沧桑,格格不入地长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这眼睛我可能要很久很久都忘不掉了。
那一瞬间天狐是这样想的,后来的许多时光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确实没能忘掉。
道童吃力地挂在树上,声音冷冷的:“花灯。”
天狐一愣:“啊?”
道童取了他的灯,又爬下树,在夜色中,小小的身影提着灯迅速远去了。
天狐不明所以,跳下了树。
一只白白的狐狸呆滞在原地。
树下放着一个孤零零的花灯,做工粗糙,只勉强有个模样。
十九:
天狐总算醒了。
他站起,抖落一身的蓝花楹。
天狐本来是不打算再和团子有任何牵扯的,至少他们的缘分和经历都是这么说的,但天狐还是主动去找他了。
“我不知道兄长去了哪里。”天狐一觉睡五年,团子现在已经有了东宫模样,却还是老老实实称闷葫芦为兄长:“……他得知你走后的一年,就辞了官。”
天狐闻言,转头就走,却被手疾眼快地拉住。
天狐停在原地,那只手的主人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了,又连忙松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像个被长辈教训的小孩。
“我还有话想说。”团子讲。
“说。”天狐不愿久留,他不怕事端,只怕又生出什么羁绊来,教他再去为难个好几百年,如果真那样的话,还让不让狐狸活啦?!
“狐狸坠子。”团子略微低了低头,从自己脖间扯出一条红绳来,上边挂着个狐狸坠子。
他抬起手,狐狸坠子放入天狐的手心。
天狐愣住。
狐狸坠子上还带着团子的体温,面前的人笑得很勉强:“白白狐狸,我想来想去,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等我死后肯定也会忍不住将这坠子带入皇陵里去的,我怕你找不到。”
他仰头看着天狐,一如多年前,眼睛弯弯似月牙:“你喜欢的话,还是现在就给你啦,好歹你以后看到这个坠子还能想到我。”
“团子,”天狐开口,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我都明白的。”团子没让他说出来,他推动天狐的手指,好让天狐能够将狐狸坠子紧紧握住:“……我们也许是有前缘罢?但于你而言,种种都是过往了。”
天狐没有应声。
可是于我而言都历历在目,怎能让人忘怀?
团子还是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收回手,那笑脸还是维持得那样好看且讨人喜欢:“再见,白白狐狸。”
天狐握住了那团坠子。
“嗯。”
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