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天真》裴轻

14、暴雨

　　喻真最后也没把严远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嘴上答应他晚上一起吃饭，心里想着下了班就直接开溜回家。

　　下午的办公室恢复平静，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喻真手里的事情不少，但也称不上忙，大多是些细碎的工作且十分无聊。

　　临近下班的点，气氛便逐渐轻松起来。
　　隔壁桌的同事在摸鱼，对面已经开起了茶话会，几个女同事凑在一起分水果，说晚上减肥不吃饭，方楚从旁边路过，往喻真桌上放了袋饼干。
　　喻真笑着说谢谢，方楚干脆又不走了，靠在桌边和喻真聊起天来。

　　手机上的时间刚跳到下班的点，办公室里就呼啦啦走了一片。
　　方楚抬手点了点还坐在位置上的喻真，“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说完拎起小挎包，冲他扬起红唇，挥一挥手，潇洒地走了。
　　喻真失笑，在位置上整理好桌面的资料，也起身离开了。

　　他刚下到一楼，天空就忽然暗了，空气中翻涌的潮气沉沉地压下来，很快刮起了雨。

　　这场雨来得突然，喻真没有带伞，在晚高峰打车更是想不开的决定。正当他打算趁雨还不太大先跑去地铁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李洵苦大仇深的脸。
　　“……”

　　周围站着不少避雨的同事，还有更多人正从大厦里走出来。
　　喻真和他僵持了一会，转身就要走，与此同时，后座的车窗落下一截，反光玻璃后露出严远的半张脸。
　　旁边有位相熟的同事望了过来，喻真心下一惊，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严远很轻地笑了一声，“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喻真觉得自己着了他的套，根本不想和他说话，低头自顾自地玩起手机。
　　他刚解开锁屏，屏幕上就跳出一个弹窗，提醒他只剩百分之五的电量。
　　喻真愣了愣，才想起来是下午忘记充电了。

　　电量提示的声音并不大，不过车里很安静，严远听到了，他和喻真说：“我的充电器在酒店。”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喻真听懂了，他有点烦躁地摁了一下关机键，严远的手机不仅和他同款——还是他亲手送的。

　　他不吭气，严远也没气馁，隔了一会，又问他：“吃糖吗？”
　　“……”

　　车上不只有司机，还坐着李洵。
　　虽然他们一直非常自觉地假装空气，但当着几个成年人被问这种哄小孩似的问题，喻真还是感觉很尴尬。

　　他恼羞成怒，冷冷地向严远看过去，“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
　　严远答非所问：“不要吗？”
　　喻真忍无可忍，拔高声音，“我不喜欢吃糖！”

　　严远怔了一下。
　　喻真喊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心虚——中午严远给他的糖，已经被他吃掉了。
　　他扭头去看窗外，决定不再理会严远的任何问题。
　　但直到车子停到酒店的门前，严远都没有说话了。

　　他们下车进了大堂，严远脱了外套搭在臂弯，对喻真说，“先去吃饭吧。”
　　外面暴雨如注，想走也没地方走，喻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酒店的中餐厅。

　　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严远时不时看他两眼。
　　喻真胃口一半，吃到半饱就打住了。他打开手机看一眼岌岌可危的电量，抬头示意严远：“让李洵把充电器拿下来。”
　　严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李洵也要吃饭。”
　　喻真和他对视，做了个手势，“那请你拿下来给我。”
　　“这里没有插座，人也很多。”严远说。
　　“充电器在我的行李箱里。”他语速平缓，“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你可以和我一起上去，在房间里等电充完。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会电视，让客房服务送一些水果和甜点，还可以洗个热水澡——我看到你的裤腿淋湿了。”

　　喻真的唇很轻微地抿了一下。
　　他转头望了眼外面的大雨，不得不承认严远的话实在很让人心动。
　　因为他在公司大厦的门口确实淋到雨，右腿裤子被淋了半边不说，袜子也湿了一点。此时正潮潮地裹在脚踝上，被餐厅十足的冷气一吹便湿冷的难受。

　　严远看出他的犹豫，径自站起身，说，“走吧。”
　　喻真坐着没动，他就绕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喻真的肩膀，“不要感冒了。”

　　喻真最后还是去了严远的房间，顺理成章似的，又好像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看着严远拿出房卡，忽然地靠到了门边，偏过头微微地笑了。
　　严远的手一顿。
　　喻真脸颊距离他很近，音调很低很软，有着严远熟悉的、近于纯洁的引诱，但他的神色又如此无辜，仿佛一切都来自严远的臆想，或者他真实地抱有疑问：
　　“你是不是要对我图谋不轨？”

　　酒店是个可以很商务，也可以很暧昧的地方。
　　严远凝视着他柔软的脸颊和嘴唇，缓慢地回答他：“我可以吗？”

　　喻真抬手摸摸他的脸，像小孩子做游戏，指腹绕回去从严远高挺的鼻梁往下划，最后停止在他的唇锋，很开心似的地笑起来。
　　他以左手抽掉严远手里的房卡刷开门，“嘀”一声轻响，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点在他的鼻尖上：“你可以试试。”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房间里的空调温度适宜，喻真洗过澡，穿着严远的睡衣靠在床头玩手机。

　　严远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停留了许久，却一点也没进到眼里。
　　公务都是幌子，他在看喻真。

　　看喻真黑色的碎发，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嘴唇，还有漂亮的眼睛。

　　严远匮乏地描绘他，找不出形容。
　　喻真是个不合常理的存在，从严远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描述他。
　　但他的又是这样的鲜活，以致于每一根睫毛或起伏的轮廓线在严远心中都如此明晰，清清白白地勾勒出喻真的样子，片刻难忘。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许梦的婚礼上。
　　许梦是严远的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在本校读研进修，是喻真的同门师姐。严远当时正在京大念MBA，收到请柬便去参加了婚礼。

　　司仪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谈着新郎新娘的相恋过程，屏幕上不时闪过两人甜蜜的合照，空气中充斥着粉红的爱心和泡泡。
　　严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扫过周围或微笑或感动的宾客，忽然定住了。

　　隔壁桌侧对他的位置，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深色的连帽衫把他的脸衬得过分白皙——说男人或许不恰当，他大概是个还在上大学的学生。
　　他有黑色的短发，挺秀的鼻梁，好看的嘴唇，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严远直直地盯着他，根本移不开目光。

　　他好像听得有点无聊，于是拆开了喜糖盒子，把里面的糖果倒在了桌上。
　　严远笑了起来，觉得他的举动有种孩子气的可爱。
　　他伸手把那堆糖拨弄来又拨弄去，偶尔抬头看一眼台上，如果发现司仪朝这边方向望过来，就就会很礼貌地笑一笑。
　　严远被他笑得几乎要听到心跳。

　　台上说了什么严远根本不知道，他看见那个男生停了一会，又开始拨弄糖果，这回他挑中了其中的一颗，拆掉红蓝白的糖纸，放进了嘴里。
　　严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吃完一颗，又挑了同样的一颗。

　　司仪的话终于说到尽头，男生最后吃掉一颗糖果，随着众人真心地鼓起掌来。

　　三颗，严远想，他一共吃了三颗糖，每一颗都是一样的。
　　严远拆掉面前喜糖盒，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里找到了三颗红蓝白的奶糖。

　　他捏着一颗抬起头，猝然对上男生不经意向这边望来的目光，他注意到严远的视线，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自然地转开了脸。

　　那一瞬间，严远产生了荒谬的念头——胸腔里剧烈跳动的那颗心并不属于他——他可能坏掉了。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男生，直到旁边的人换了个姿势，把他彻底地挡住了。

　　许梦的婚礼办地很梦幻，严远也觉得自己像在梦里。

　　严远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总是游刃有余地应对一切，知道如今骤然踩空，栽倒在巫师的面前。
　　他焦渴又紧张地捏着那颗糖，游移不定地想着要不要过去搭讪，他渴望认识那个人——渴望到手都在抖——但又害怕自己失态，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严远魂不守舍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新郎新娘酒都敬过两轮，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当他做好万全的打算、把要说的话在心里练习过数遍，走过去准备礼貌友好地打招呼时才发现，男生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严远等了一个晚上，直到婚礼结束也没有人再出现。

　　那个人早就走了。

　　回到学校以后，严远去问了许梦。
　　许梦听着他“黑色头发，皮肤很白，穿深色卫衣”的描述直翻白眼，根本不知道这是谁。

　　严远打听了很久，问过很多人，才终于从一位学妹那里找到了他的照片，知道了他的姓名。

　　他叫喻真。

　　——喻真。

　　严远轻轻念了一遍，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