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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兔子与风铃草[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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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栖沉走进市局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假如说今天早上以市局第一个外聘犯罪心理学专家入职只是引起了整个刑侦支队的注意的话,那么现在因为他的“英勇事迹”,整个市局都认识了他。
休息室里,小赵法医刚补完觉,倚在床头翻着手机,大致吃完了瓜,刚想冲出去亲眼瞅瞅郗大队长脸上那神圣的巴掌印,就听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话题的另一个中心,时栖沉时教授。
即将被穿小鞋的天才心理侧写师、被领导揩油的公大教授、孤苦无依又性格刚烈宁死不屈的小美人……小赵法医像是瞬间看到了自己浏览过的那些窗口小说里的主角站在了自己面前,不由激动得双眼放光。
勇士!他一开始是想这样喊的,但想了想还是保持了矜持。
“时教授。”他坐在窗边冲时栖沉挥了挥手。
时栖沉完全没料到午休时间已经过了,休息室里竟然还有人。还是个他不认识人家、但人家仿佛认识他的人。
他抿了抿唇,带出一点略显苍白的笑意。
“你好,请问贵姓?”
“免贵姓赵,赵敏,局里的法医。”小赵法医从单人床上一跃而下,支架床的金属檩条立刻发出了接连不断的痛苦的呻吟,被小赵法医身手敏捷地往后踹了一脚,立刻闭麦歇菜了。
他朝时栖沉“嘿嘿”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伸出手。
时栖沉握了握他的手,又松开。
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赵法医此刻内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只手!就是这只手!他内心汹涌澎湃泪流满面。就是这只手,做了他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扇了郗野一巴掌。那么现在四舍五入一下,他也算是摸过老虎屁股、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的人了啊啊啊啊啊!
小赵法医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时栖沉有些奇怪,但也没表示什么。他低声说了句“叨扰”,然后绕过他去冰箱里拿了两瓶冰镇矿泉水。
门被关上了。小赵法医在沉醉的美梦中过足了脚踏刑侦支队、拳打郗支队长的瘾,清醒后抓起一包虾条,灰溜溜地返回法医室,继续解剖他永远解剖不完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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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已经是上班时间,时栖沉没回刑侦支队办公室,看到他回来的人并不多,因此没有人看到他从休息室里拎出了两瓶冻得冷冰冰的矿泉水去了审讯室。
一号讯问室的门被从里面紧紧关着,门口的小牌翻了个面,显示正在被使用。
时栖沉在门口站了会儿,凝视着上面的几行字。审讯室的隔音效果不是盖的,一扇门之隔,什么也听不到。
走廊上静悄悄的,时栖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两瓶水夹在手臂下,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一、二、三、四……时栖沉默数着,数到十一时,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开门的是陈年年。
“时教授?”陈年年很是惊讶:“你没事了?”
时栖沉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到坐在审讯桌前的另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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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前。
地铁站的洗手间里。一片沉寂。
时栖沉在开口后,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荒唐。那头人笃定的回答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
一时间听筒那端只能听到隐约的呼吸声传来。时间久到段越昂甚至以为时栖沉已经挂了电话时,时栖沉开口,“确定已经死了是吗?”
“对。”段越昂肯定道:“他的尸体还是我送去殡仪馆的。”
“……”
时栖沉垂下眼。他的手指正死死地扣在大理石洗漱台的边缘上,又倏忽松开。
“帮我弄到他的死亡证明。”他说。
这次换到段越昂沉默了。他似乎有些为难道:“当时的一切涉案档案如今都已经被封存,非省厅指令无法调阅。”
时栖沉没说话。
段越昂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说:“如果你实在想要,我可以试着想办法帮你找到当时他死亡前二十四小时的监控视频。”
“好。”时栖沉闭了闭眼,“晚上把视频发我,稍后我把邮箱账号用这个手机号用短信发你。”
“好。”
“还有。”时栖沉看了眼手表,飞快地说:“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有事情发邮件给我。”
“好。”
时栖沉挂了电话,把邮箱号编辑好短信发出去,又等了十分钟才从洗手间走出去。
从地铁站出来时已经中午了。时栖沉手机里市局的联络群里有人在@他问他在哪,问他怎么了。手机上数十个未接来电,其中包括鲁局。
时栖沉一个也没回。他从地铁口出来,买了把一次性雨伞,朝着和市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还需要去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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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门口的响动,郗野回过头,看见是时栖沉,十分防备。他伸手指了指天花板上角落里的摄像头,“我警告你,这里是有监听设备的,你要是再动手的话我就……”
陈年年翻了个白眼,对李蓉蓉指了指摄像头,示意自己去监听室,然后朝外走去。
时栖沉居高临下地盯着郗野的脸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把手里的冰水搁在桌上,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什么毛病。”郗野嘀咕了一句,重新坐好。
他看了眼笔记本,继续审讯,“你的意思是说,死者在案发前就已经到过案发地点周围……他去干什么?”
李蓉蓉小声说:“我不知道。”
“那他有和你们说话吗?”旁边插过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有的。”李蓉蓉回答完,才后知后觉地循声看过去。
“你也是警察吗?”她两只手捏在一起,有些不安地仰头问时栖沉。
时栖沉想了想:“算是吧。”他说。
“噢。”李蓉蓉朝他笑了笑:“你长得真好看。”
她住在海风凛冽的小渔村,没有见过所谓的世面,眼里的人也只分好人和坏人,长得好看的跟不好看的。
郗野听她这么跟时栖沉打招呼,觉得好笑。他饶有兴致地单手支着下颌,偏过头去看他,眼底掩饰不住的嘲弄和促狭。
时栖沉:“……谢谢。”
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冰水,正襟危坐,看向李蓉蓉:“那么,你说梁博文在半个月前就到过你们村,还和你说过话。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多少?”
李蓉蓉:“我们问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找小螃蟹。他说不是,是在找小兔子。”
“找什么?”
“兔子。”李蓉蓉说:“就是那种,白白的、软软的、特别可爱的兔子。”
讯问一共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李蓉蓉毕竟只是个孩子,跟梁博文统共也只说过那么几句话,询问结束,李蓉蓉的父亲已经过来接她了。
那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身上带着洗不掉的海水咸腥的气息,穿着简单的T恤外套和束脚的长裤,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牵着李蓉蓉的手,冲刑侦支队办公室里的人一一点头。
“没有没有。”陈年年赶紧扶住他:“还是多亏了蓉蓉给我们提供线索,感谢感谢!”
她把蓉蓉的手交给李父:“你们也早点回去吧,晚了容易堵在路上。”
“好嘞,谢谢陈警官。”中年男人微微佝偻着背,牵着小姑娘,旁边跟着李蓉蓉的母亲,三人一同走出了刑侦支队办公室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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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问室外的走廊上,时栖沉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迎面撞上了守株待兔的刑侦支队支队长。
郗野靠在门口的墙边,时栖沉往左他也往左,时栖沉往右他也往右,活脱脱把一个流氓地痞的形象给演绎了个十成十。
“……”时栖沉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他。
“时教授。”郗野跟他相比更占身高优势,垂眼看人时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全化成了匪气。
他微微弯腰凑近时栖沉的脸,直直望进他的眼:“我们之前认识吗?”
时栖沉瞳孔骤缩。他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忍住推开面前人的欲望,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牢牢地掐进了掌心。
“不认识。”他面无表情。
“真的吗?”郗野又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被缩短了一半。时栖沉的后背“咚”地一声被迫贴上了墙,避无可避。
郗野唇边带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不认识的话那为什么时教授这么这幅反应?”
他步步紧逼,突然伸手扼住时栖沉的手腕,强迫他抬起手。五指倏忽松开,掌心已经被掐出了血。
“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时栖沉用力抽回手,声音有些变了调的尖利。
“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这么害怕我。明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切都正常,但今天见到我你却这么大反应,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我摘掉了口罩。我琢磨了一中午,如果说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然后想要以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力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我让你感到恐惧。那么,我,或者说是那个存在于你记忆里、跟我很像的人究竟对你做过什么,导致你如此恐惧……”
郗野玩味地观察着时栖沉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难道说时教授其实是一个负心汉,而我碰巧和那个被你辜负的可怜人长得很像?”他猜测:“还是说你只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想要跟我打一架?”
“……”
郗野的思维敏锐程度实在是太高了,他必须要拿百分之一百的精力才能应对。时栖沉深吸了口气,忽然镇定了下来:“上午只是我突然发病了,和你没有关系。”
“什么病?”
“爱丽丝综合症。”时栖沉没有和他对视,他长睫舒朗,微微垂下。
“我有遗传性疾病,病历本你要看吗?档案里也有记载,如果吓到你的话实在是不好意思。”他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调出电子病历单,怼到了郗野面前。
说着抱歉的话,实际上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示抱歉的神情。郗野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扫了一眼病历单,伸手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地松开了时栖沉的手腕,“病历本就不用了,没什么好看的。”
时栖沉迅速收回手,调整了一下呼吸。
“明天我会申请离开市局,目前为止关于梁博文的案子我会在今晚把所有思路整理出来托陈警官转交给你,包括今天下午对李蓉蓉的讯问分析。今天的事情很抱歉,过错在我。”
他说话没有丝毫停顿,郗野插不上话,一直到他停下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离开市局了?”郗野沉下脸,终于开口。
时栖沉顿了顿,轻声说:“这也和你无关,是我自己想走。”
“为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以为市局是秦彬的地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是说你把这里当平江?”
郗野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时教授?或者说是……时警官?”
时栖沉倏忽抬头,目光里隐隐有些不可置信。
“你看我档案?”
“是。”郗野双手抱胸,退了两步,很坦然地倚靠在墙上,“原平江市新安分局刑侦支队时栖沉……”
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浸淫咀嚼,郗野慢条斯理道。
“公大毕业,毕业后任职两年后不知所踪,一直到五年前才出现在美国康乃狄格州州立大学。两年前回国,在秦彬的推荐下成功进入公安大学任教,主攻犯罪心理学……时教授,你这履历,可不算简单啊。”
“……”
时栖沉刚要说话,忽然一阵铃声响起,是郗野的手机。
他随手接起,那边传来鲁局的咆哮,“你又跑哪儿去了?二楼开会!一天到晚找不到人……”
郗野一脸嫌弃地将手机拎得远了些,“行行行,知道了知道,马上!”
那头的人余怒未消,但音量总算降了下来,说了些什么。郗野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对,跟我在一起呢,让他也过去?行。”
挂了电话,郗野冷冷地把时栖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将手里的记录本用力拍在他的胸口,“拿好,二楼会议室开会。”
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身大步朝着会议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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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整。
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
刑侦支队队长郗野、副支队长高原、技侦、小赵法医以及全体刑侦支队除了出外勤的全体警员,外加鲁局,正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投影仪上投放的正是死者的照片。
高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死者名叫梁博文,死亡时间大致为9月27日凌晨1点到3点之间。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家住汝庭市安南区,父母经商,在汝庭当地有名颇有名望。他本人是一名大四学生,在公安大学读书。我们根据了解到的信息对死者生前的行动轨迹进行了大致的还原。”
曹波:“根据火车站那边的消息得知,梁博文购买的是9月24日晚上八点半的高铁票,他在9月25晚七点左右从学校出发,在学校门口吃了碗面,然后打了辆出租车,在八点左右到达了高铁站,从平江到汝庭的路程坐高铁大约四十分钟,据悉当日高铁没有晚点,八点四十停靠在了汝庭市火车东站,梁博文在九点左右出了高铁站,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盒烟,然后同样是打车去了酒店。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过程中,他全程使用的是现金进行交易,无论是订火车票还是预定酒店,他都是现场定的。”
“他从高铁站打了车之后就直接去了滨海酒店,开了三天的房,当晚十点半左右,服务生帮他把行李提到了房间,此后两天,也就是25号一整天和26号上午,根据酒店大堂和走廊的监控显示,梁博文几乎没有离开过,一直到26号下午四点,他穿戴整齐离开了酒店,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个小时后他就遇害了,凶手将他的尸体做成人偶后立在了礁石旁。”
从梁博文离开酒店到他的尸体出现在石滩上被人发现,中间都发生了什么?他去见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把他的尸体摆放在那里?
“抛尸的那片石滩属于监控盲区,目前我们正在联系沿滩区交警大队排查案发前一天所有进出石滩村的车辆,希望能找到可疑车,但排查难度较高,需要一定时间。”
郗野眯起眼,盯着手里的文件看了会儿,缓缓开口,“死亡原因?”
小赵法医赶紧回答,“死亡原因是药物引起的心脏骤停,从死者血液里检测出了大量的阿米替林。”
“阿米替林?”
小赵法医赶忙解释道:“一种抗抑郁药,过量服用会导致心率失衡,严重者会导致心脏骤停,而他死前身体里至少有高于平常剂量的近百倍。”
郗野皱眉:“死者有抑郁病史?”
“根据家属反应死者没有抑郁症,家里也没有存放过相关药物。当然也不排除死者刻意隐瞒的情况。根据死者食道及胃袋检查结果显示,大剂量的盐酸阿米替林是以溶液的形式静脉注射进体内,致使其心脏骤停。”
“死者身上共五处缝合口,分布在腰腹部、肩颈连接处、大腿和躯干连接处,长度分别为250mm、216mm、205mm、220mm、225mm,缝合线采用的是红色的尼龙绳,手法娴熟,针法很细致。缝合和拆线对刀口造成了二次破坏,单从刀口无法观察出凶手使用的是什么工具,只能大致推测可能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单刃剔骨刀。”
“死者的四肢骨骼被取出,用削好的枸木代替骨头,腹腔内的脏器基本被掏空,填充的是棉花和枸果。”
投影仪上放出照片,被重新打开的腹腔内垫了一层棉絮,被血液和组织浸透了,干涸后呈现深褐色,上面铺了一层枸果,被封在腹腔内的时间不长,枝叶仍然保持翠绿的色泽,鲜红圆润的果子点缀其中,宛如一棵树刺破皮肤从肉.腔里翻涌而出。
这样一副诡艳的画面让所有看到的人心神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