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可摘星》焦尾琴鸣

3、第 3 章

　　（七）

　　他从她宫殿离开后去了司天台。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不再需要铤而走险，已然可以坦然地走上星台。星台上风大，盈满了他的衣袖。他站在台边，望着满天的星宿，第一次发觉这里竟然是如此地冷。

　　袁照过来为他引路，他突然笑了，卸下了往日帝王的架子，缓缓道：“不瞒你说，我曾偷偷来过这，还不止一次。可现在想想，那时候提心吊胆，远比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这做个孤家寡人好。”他顿了顿，望向袁照：“我知道你们司天监有更改命轨的本事，我别无他求，只要她活着。”

　　袁照闻声却跪下了，“臣身上没有星眼，改不了命轨。”

　　“你也没有办法了么？”他神情一凛，摇了摇头，“不，朕相信普天之下一定有人可以，你们袁氏一族还有那么多人，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你快去！”

　　袁照依旧跪着，他不曾料到皇帝会如此执着，瞒不下去了，“陛下，朝中不允女子为官，您知道为何会有司天女一说？因为百年至多能出一位身具星眼的司天监，但是那个人如果有女儿，她也一定也会有，因此司天女胜于寻常的司天监。”

　　“你是说星楼？”

　　袁照点了点头，又道：“就算星楼愿意，您也改不了。您的命轨已经改过了，如今已成定盘，也折不了寿。”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沉声道：“朕想瞧瞧之前的。”

　　袁照颔首占卦，他虽然有预感，却也不免大惊失色。

　　原来，他眼前这位帝王曾经的命轨早在两年前便结束了。

　　那年，他被废去太子之位，被皇帝囚禁。然而他的皇兄一心想赶尽杀绝，见着星楼有孕，便用她们母子威胁他。他最看重的便是星楼与孩子，于是甘心饮下毒酒，最后死在了狱中。

　　星楼预知了这一切，赶在大皇子动手之前，用那个未出世孩子的性命，替他更改了命轨，这才有了他三年之后的登基称帝。

　　“朕知道了……”他强自镇定地开口，话音未落，人却匆匆下了星台。

　　星台的通道口有几个黄门一直候着，连忙扶着他下阶。他神色匆忙，老黄门边走边仔细打量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启禀陛下，半个时辰前，那边宫中传来消息，袁氏快不行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怎么不早告诉朕！”他暴跳如雷。

　　“陛下饶命，就算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上星台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赶，迎面却撞上了过来传禀的黄门。

　　“袁氏殁了”这四个字传入他耳中，他膝下一软，连站都站不住了。

　　“不用扶朕，不用扶朕……”他的步子已有些踉跄，却推去旁人的搀扶，独自往下走去。司天台台高三十丈，关乎国运社稷，可于他而言，底下的每一步都是深渊，终究是晚了。

　　他后来才听说，那天她等了他半个时辰，可是没能等到。

　　他想起她之前问他，“你恨我么？”，他却没有答复。他想她一定以为他恨毒了她，即便她临死，他也不肯再见她。

　　可是，他怎么会恨她？怎么能恨她？

　　（八）

　　她的丧礼是按照皇后的规制。不过在她出殡的那天，挂了缟素的宫殿檐角却还悬了好些花灯，色彩鲜艳，与那一片素白并不相称。

　　哪有出殡挂花灯的？宫里头议论纷纷，然而他是皇帝，谁也不敢不遵从。

　　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帝王在履行他早年的承诺。

　　他曾跟她说，“外头有车水马龙的街市，满大街都挂着花灯，有人在街边唱皮影戏，还有人卖糖葫芦。星楼，嫁给我，跟我走好么？”

　　然而司天台下只有森严的宫规与无穷的算计，他骗了她，还辜负了她，临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走之后，他常去司天台，对着满天的星月一坐便是一整夜。最初袁照还去劝他，后来也就习惯了。

　　有一天，他无意在星台的角落里发现一只精致的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躺着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那都是他曾经送她的。只是那里头还有一块玉佩，他好像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不会知道，她第一见他根本不是在司天台，而是很多年前在他母后的宫中。

　　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他母后还不是皇后，时常找袁天穆商量改命轨之事，有一次她也跟去了。她一个人在中庭玩，见雕栏底下有一块雕琢精致的羊脂玉佩。这样的东西她在星台上不曾见过，没忍住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把玩，却被宫中的嬷嬷见着了。那嬷嬷帮她当做了宫里普通的宫人，坚称她偷了宫中的东西，还要将她送去慎庭。

　　周围人越来越多，她从小就不善言辞，一时百口莫辨，更怕事情闹大了坏了整个袁氏的名声。

　　那时他正好走过，看了一眼，淡淡道：“放开她，不过是块玉，我刚刚送给她的。”

　　他生性仁厚，只是随口替她解了围。

　　她却痴痴握着那块玉，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她听见其他人都唤他四殿下，便暗中记下了。那名字藏在心底，一颗孤寂的心却悄悄发了芽。

　　他也不会知道，如果三年前她有的选，她宁愿折掉自己的半生寿命救他，也会去保全那个孩子。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她自己能折的寿命很早之前就被她用掉了——她在孤独的星台上改变了自己的命轨，她想在有生之年再度遇见那个人，最好还能成为他的心上人……

　　篡改命轨的司天监也是会遭天谴的。她父亲也好，她也一样，都是宿命，所以她从没有怨过谁。

　　她只活了二十岁，死在了春日的韶光里。她在星台上待得太久，平日里木讷寡言，可终了却想将这些都说给他听。但是没有机会了，他不肯再见她，也许这便是老天给她篡改命轨最大的报应。而这一切都将成为永恒的秘密，藏进浩瀚无垠的星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