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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四)

      他酒醒是在深夜,月已当空。他惶惶然站起身来,犹自站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挑了灯,批了一夜的奏章。他是个好皇帝,唯有天下苍生能稍稍让他不分心。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小黄门进来伺候,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话要说。

      他不悦,却还是问了,“何事要奏?”

      “禀告陛下,太子妃娘娘……袁氏她……”那黄门年纪轻,一时说顺了嘴,吓了一大跳,最后结巴着才把话说完,“太医说袁氏身子不大好,是沉疴旧疾,怕是不久了。袁氏想请您过去,她有话想跟您说。”他知道犯了忌讳,说完连连磕头。

      她要见他?

      他握笔的手顿了一顿,倒没有动怒。视线终于从折子上移开,一点点抬起头来,却说:“这点事你也要来禀告朕?待她稍微好些,就让她家人将她从宫中接出去。告诉她,朕不想再见她。”

      话虽这么说着,可连那黄门也知道她应该是熬不到好转了。

      他接着批折子,一不留神朱砂蘸得太饱,刚提笔,那鲜红的朱批便晕开了。事事都不顺他的心,这殿中暗沉沉的,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索性搁了笔,走到殿外去透气。他免了随行的仪仗,只有几个黄门远远地跟着。

      正是春日里,宫中的花开得正浓,花枝从他的袍上擦过。他没有心思,一味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到了这宫闱的尽头。抬眼一看,才察觉竟到了她住的宫殿。

      他立在殿前良久,没有进去。春日多雨,有极细的雨丝飘落,落在他的肩头。他忽记起上一次这样站在殿外淋雨的时候,她还在他身侧。

      星楼嫁给他之后,虽然从司天女一跃成为王妃,可她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与周边的人或物总有些格格不入。他的母后一直不满意这桩婚事,却也奈何不了圣意,因此心中不痛快,成婚后不免为难星楼。

      许是要顾及天家体面,皇后明着也没有怎么样,通常只在晨昏定省时做文章。

      星楼每回去请安,皇后都有各种理由不见她。她是晚辈,又不善言辞,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

      偏偏那日下了雨,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殿中的宫人应是受了意,没人敢给她送伞,任由她被风吹雨淋。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刚刚下朝,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其他皇子都忙着各自拉拢朝臣。他却不管不顾,淋着雨跑到皇后殿前,陪着她一起候着。

      他来的突然,她没有料到,抬头诧异地望向他。他替她撑着伞,自己淋在雨中,还冲着她咧牙,逗她笑。她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埋怨了句,“你真傻。”

      最先动情的人最卑微,她不过一句话,他心底竟像吃了蜜饯一般甜,原来有一天她也会因为他而恼。

      后来,每日的晨昏定省他都陪着,皇后心疼儿子,也不好再刁难。

      忽然有人从后走来替他撑伞,他的余光只瞥见那双握住散柄的手,纤细洁白。他的眉心动了动,猛地转过身去,却发现那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婢。

      那份不自禁的欣喜还在他的眸中,然后慢慢沉了下去。

      “陛下,奴婢为您通传?”

      他一时没回过神来,那边通传声已起。他往里望了一眼,拨了拨手中的串珠,“不了,朕只是四处走走。”

      她已不是他的妻,连妃嫔都算不上,说到底他应该恨她,没有去看她的道理。

      (五)

      他其实不恨她不爱他,若是当初没有那个孩子,他也由她在危难关头离他而去。

      她不会知道,当年他初被废之时,万念俱灰,心中想的只有她的安危。他甚至早就暗自拟过和离书想去保全她,如果没有那个孩子……

      或是因为丧子之痛,这些年他对子嗣有着比曾经更深的执念。在封地的三年,他膝下已有三儿两女,可是这么多年他终是放不下,放不下那个不曾拥有的孩子,也放不下她。

      然而,放不下星楼的远不止他一人,早朝的时候便有朝臣上谏。那几个谏官口齿伶俐,跟他引经据典地绕弯子,一口一个妲己、褒姒,其实说的就是他将星楼安顿在宫中这件事。大抵说星楼惑主,应该杀之以显君威。

      他虽然有后妃,但始终没有立后,那位子许多人都盯着。毕竟她曾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谁也不敢保证破镜不会重圆。

      他这几日本就不悦,那几个谏官正好触了他的逆鳞。他唇角一沉,当着群臣的面撕了奏折,“她是妲己褒姒,那朕岂不是商纣周幽?”

      他毫无征兆地动了雷霆之怒,他之前一直从善如流,可今日但凡提及此事大臣都赏了三百板子,更是开了口:“再提,杀无赦!”

      他这话绝不仅仅是吓唬谁,经历了这些年的政斗与纷争,当年以仁厚著称的废太子早就变得冷峻果决。两个月前先帝驾崩,他突然从封地率兵逼宫,几乎血洗了整座皇城。

      这件事就这样被他压了下去,可没过两日,又有人搬出了当年先帝废后之事。

      他是个孝子,违逆他母后的事,从小长到大他只做过一件——便是娶了星楼。

      他固然恼怒,可当年废后一事的确一直不明不白,先帝对皇后的感情满朝皆知,不然也不会无端抬举一个宫人做皇后。可之后痛下杀手,又是那么地决绝。

      他也想弄个清白,便让大理寺彻查旧案。

      查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吃了一惊,她母后从前居然与星楼的父亲袁长穆有瓜葛。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星楼,而星楼的父亲之前更是在春秋之年暴毙,难道……他不敢往下想。

      这算是宫廷丑闻,锦衣卫也只敢压着上奏皇帝。可宫廷中从不乏隔墙之耳,不过两天就已沸沸扬扬,星楼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事其实还是冲着她来的。

      涉及他的母后,还偏偏同她相关,果决如他一时也犹豫了。

      那天晚上,司天监袁照突然求见。袁照是星楼的族兄,当年星楼从星台下来成婚,便是由他继续看管星台。他之所以前来面圣,是因为听到宫中流言四起,迫不得已同孟钧讲出了司天台的秘密。

      袁长穆是星楼的父亲,也是大嬴开朝百年来最有修为的司天监。因为他身上有星眼,不仅能看透命轨,还能改变它。而那个求袁长穆改变命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孟钧的母后。

      当年,她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对的末等答应,日日受人欺负,心中恨极竟生了做皇后的野心,是袁长穆帮了她。

      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毫无代价的好事,但凡有所得必定要用别的东西去换取,而更改命轨的代价便是要折掉人半生的寿命。

      袁长穆之所以帮她,确有曾经旧相识的情分在,但绝无逾矩之举。可令人唏嘘的是,如愿以偿的皇后因为忌惮东窗事发,不仅不顾星楼父亲曾经替她改命的恩情,反而下了毒手。

      而皇后之后的失势不过是命已至此,与旁人无关。

      孟钧听完后,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罢了罢手,让司天监同宫人都退下。

      他一个人坐在大殿之上,春夜的暖风从窗涌入殿中,夹带了桃花浅淡的香,从他面上拂过,他却觉得浑身发寒。

      (六)

      那一晚,他又去了她的宫殿。不过这一回,他终于有了见她的理由。

      他到的时候,她已经服药睡下,可他还是进去了。殿中是一翻久病的布陈,一进门便可闻到极浓的药味。守夜的宫人见他进来,行了个万福,识趣地退下了,殿中只剩下他和她。

      她躺在塌上,应是身子虚寒,入了春仍盖着极厚的被褥。她病得很重,呼吸极浅,如游丝一般。她睡的也不安稳,眼见着从被子里滑了只手出来。

      即使在病中,她睡觉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不安分。他记得曾经她也是这样,那时她身子也不大好,他怕她着凉,总是从后紧紧搂着她。他的下颌抵在她肩上,呼吸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香。

      往昔的岁月在他眼底流走,殿中灯火朦胧让他分不清虚与实。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她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去。可他才握住她的手,她便醒了。

      “你终于来了。”

      那只发凉却柔软的手还在他掌心,他有些心虚,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终他还是将她的手放了回去,故作不经意地起身,换了重疏离的语气,“朕有一事想问你,只想听真话。”

      她从前话少,今日却健谈,“你说。”

      “你父亲的事你一直知道,是么?”

      “是。”

      他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带了无尽的沉痛,“所以你从那时起便恨我母后,也恨我,然后将这所有的恩怨都归结在那个孩子身上?”他长吁了口气,又道:“星楼,我没有资格去怨你,但我宁愿当初你杀的是我。”

      她突然反问:“你恨我么?”

      他没有回答,转过身往回走,昔日帝王挺直的脊背渐渐塌了下来。

      他曾以为她对他而言就像身上的暗疮,与其放着让它溃烂,还不如戳穿了来个了断。可如今他发现他错了,那疮生在他心上,若是掏空了,他的心也就空了。

      他走到殿门前,突然听她道:“我不恨你,你也不用恨我了,我就要死了,我去陪他。”

      他回过头去,月光洒在她眉眼上,她无言望着他笑。

      他恍若置身幻境,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孩子又向他跑来,唤他爹爹,围在他膝前打闹。他低头去看他,那孩子突然抬起头来,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眉眼。

      他终于明白,他之所以耿耿于怀,说到底,是因为那是她和他的骨肉。

      事已至此,犹如一盘死局,再说爱或恨都太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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