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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四章 ...

  •   送走公主后的长安城迅速恢复了旧日的繁华,用一个女孩的血泪换来的和平,立刻就成为市井的谈资,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外,如果说和亲事件对哪里造成了最深远的影响,恐怕还要数太极殿这个权力中枢。
      上官婉儿在朝堂上对于战局的议论不能不让群臣对她刮目相看,虽是议着屈辱的事,但作为首相,蓄积一年后在朝堂上的首秀,的确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太极殿里与她一同当值的部员们不再小瞧这个过去只会在皇后递来的文书上批“可”的昭容了,对于胸中还有哪怕那么一点抱负的士人来说,被这样的人领导,完全可以激发出超越性别的崇敬。
      “昭容,兵部收到军报,张仁亶将军已经到原州城下,我军士气大振,在城下首战告捷,突厥忌惮将军威名,已经主动退去了!”
      兵部的官员送来的军报缓和了整座太极殿紧张的气氛,婉儿拿到捷报,终于放下心来,刚动笔要批,想了想还是交还给了兵部,吩咐道:“这是朝廷的大捷,速去报与圣人知道。”
      “昭容,中书省送来荐书一百二十道,请昭容批敕。”兵部的人刚走,中书省的人又进来,端上满满一盘的斜封,奉与婉儿。
      婉儿兀自批着奏疏,问:“是谁家的门第?”
      只当是例行过问,中书省的官员回答:“是皇后的门人。”
      婉儿抬头一看,冷冷地说:“搁在那儿吧。”
      部员惊骇:“昭容?”
      “昭容!梁王送来荐书一百三十五道,请昭容批敕。”这一个还没说完,下一个已经到了案前,依旧是满满一盘的斜封,送到婉儿的面前。
      婉儿手里的笔依旧不停,仍然吩咐:“也搁在那儿吧。”
      “昭容!镇国太平公主送来荐书九十道,请昭容批敕。”
      进来第三个人,说的话就不让人那么习以为常了,太极殿值员看着那三个候在婉儿案前的中书省官员,疑惑什么时候连镇国太平公主也加入这场闹剧了。
      “放下放下。”婉儿看上去有些恼了,挥手示意不要挡住她的光,一道也不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谁都想要来干涉朝廷选官,如此过分地进斜封敕书,看来这位柔韧的昭容也有恼怒的时候,值员们都默然低头做自己的事,谁也不敢说话,但似乎谁都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了。
      果然,在一团凝固的空气里,韦后怒气冲冲地进了殿来。
      “昭容为什么不批我的门人?”韦后直接走到婉儿案前,劈头就问。
      婉儿恭敬地起身行礼,指着桌上堆成三座小山的斜封敕书,问:“殿下问的是这个吗?”
      “别给我装傻!我问的什么,你难道心里没有数?”韦后冷哼一声,也不看那三堆敕书。
      婉儿笑笑,俯下身一堆里拿了一卷,向韦后道:“殿下请看,这一堆是殿下的一百二十个门人,那一堆是梁王的一百三十五个门人,再过去,是太平公主的九十个门人。殿下想让婉儿怎么批?批谁家的门人,又得罪哪一方呢?”
      韦后趾高气扬,质问道:“你不会都予授官吗?”
      婉儿又笑了,耐心地解释:“殿下容禀,这一年来几乎天天都有斜封敕书,一月就能批出去千人,朝廷的编员早就被占满了,这些名录都收在吏部,有据可查。前朝的官员勋贵,加起来不过万七千五,今冗官杂员太多,甚至三倍此数,到处都是朱紫交辉,市井里甚至说,站在朱雀大街上一鞭子抽下去,都能打中一大批刺史都督。朝廷里早就没了位置,如今连科甲出身的官员都无处安放,这些人,婉儿又怎能一一送得下去呢?”
      韦后噤声,对方说得有理,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也不好大施淫威,于是放软了姿态,道:“左不过得先把这一批门人都放下去,不然岂不说我这个皇后失信于人?”
      “那是自然。既不能让皇后失信于人,也不可使得罪了梁王和太平公主。”她这么说倒正中婉儿下怀,于是顺着她的话,婉儿十分恭顺,“既然正额没有缺数,为把官职授下去,不如设一批员外官。《晋书·职官志》中说:‘员外散骑侍郎,武帝置,无员。’早有在正额外设员外郎的先例。后隋文帝也设过此职以置天下人才备参,乃至前朝亦有此举。捐官者无非想要获得一个出身,得国家的恩荫永禄,如此既有古例,又能解决职官够不上所需的问题,伏请殿下详察。”
      听上去倒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韦后要提携的人,有的是要来争权的,也有仅是为贪那三十万钱的。见婉儿没有据理力争而是替她指出一条明路,韦后反怒为喜,极其满意,当即拍板:“那就照昭容说的办吧。”
      婉儿恭送这位不速之客出去,站在太极殿门口扫视了一眼外面几个眼神不太对劲的翊卫,斜封敕书刚刚被压下不久,韦后就能找来,当然是拜这些人的通风报信。她怎么不知道韦后依然对她怀有戒心?她在太极殿为国事劳碌,殿内殿外的人却做了韦后的耳目来监视她。
      好一招向武皇学来的功夫!婉儿算是体会到了在房州和武皇时代的东宫,李显一家人被监视被防备的紧张感,你在做每一件事时都有人给你偷偷地记录下来,乃至你在这里喝了一杯茶,喝的什么茶,用坏了几支笔,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被当作情报递到与你有敌意的人面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添油加醋地拿来向你发难。要在这样密切的监视下生活工作,的确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内心。
      婉儿不知道韦后究竟要怎样才能放下对她的戒备,从还朝秉政以来,对于不能改变的事实,就算明知是错,她也在努力逢迎,几至退无可退的地步。韦后虽昏,也该看得出来,那天在朝上说出“四不可”,她也不是要故意忤逆皇后的意思,而是再不出来拟定和衷的方案,突厥人就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韦后是站在君主高位上的人,而她是臣,就注定了只能合作,不能翻脸。
      和亲的事过去,朝中倒没有什么需要亲裁的大事了,今天本也不该她当值,婉儿黄昏时分就离开了太极殿,很少这么早就回府,也正是为了回去赴早有的约。
      大唐尚武之风不减,长安显贵多是骑马出行,朱雀大街上男女不避,任是有点财力的人都愿意去买一匹马来代步。但婉儿总是坐一辆车轿,从不骑马。小时候在掖庭宫没有机会学习骑马,虽然太平时时来闹,她也更愿意亲近那些散着幽幽书卷气的典籍,稍大些跟了天后,埋头于案牍之中,更没有时间去学习这项唐人都会的本领。况且在“一日万机,应接如响”的日子里,从太极殿到昭容府的路途也是一定要被利用起来的,偶尔颠簸的马车里,婉儿挟了一卷六部名录,在车里仔细研究起来。
      驶出宫门,进入市井,车外的喧哗便越发扰人了。听不清外面在争执什么,闹中取静也是常事,婉儿本不准备理会,直到喧闹拦下了她的马车,车身一顿,婉儿握紧手里的名录,勉强坐稳。
      “出什么事了?”少不得要掀帘子去看,只见前面街上横亘着两个马队,地上穿着布衣的十来个人,正被马鞭招呼着,血渍溅了一地,哭嚎声听来揪心。
      “禀昭容,是安乐公主的家仆和梁王的家仆打起来了,谁也不让谁。碰巧有商队从这里经过,那些商人就被抓来撒气。”往前面去探情况的卫兵回来了,恭敬地向婉儿说明原委。
      大户打架,连累无辜,婉儿把唇一抿,打起帘子就想下去,轿夫忙把帘子拉住,正准备迎她下来,婉儿却定住了身子,稍加思忖,又坐了回去,吩咐那卫兵道:“去那边说,上官昭容有要事要办,请他们把路让开。”
      卫兵领命而去,大户的恶仆再凶狠,听见“上官昭容”的名号也不敢不从,更何况婉儿并没有插手他们打架的事,没有不让的道理。于是两方各退一步,先把婉儿的马车让了过去。
      重回马车里,琢磨着六部人事的心里就没有那么安稳了,马蹄从无辜百姓的鲜血上践踏过去,心里的罪恶感立刻升腾上来。堂堂大唐内宰相,自诩继承武皇遗业为民生鞠躬尽瘁,却连眼见的欺凌都无力阻拦。
      上官昭容府是在多方妥协下建造起来的,婉儿想要跳出到处都是耳目的宫闱,韦后虽然监视她,却更想拉拢她,赐下府第,一则是要表明皇后对于女官开府的放纵,以此体现恩宠,二则是要以利相喻,用可以媲美安乐公主的豪华宅第来诱惑她,三则是要做给长安城的百姓看,上官昭容是一样的爱慕虚荣,以此斩断退路,逼得婉儿必须合作。对于韦后的考虑,婉儿看得明白,但这些用意她都可以接受。既然皇帝不可能更换,那么与掌权的皇后合作就成为必然,韦后向她伸出橄榄枝,她没必要不识趣,比起虚妄的声名,在宫外的府邸里获得一点点自由,是婉儿更感兴趣的事情。
      “昭容,贵州来信了。”知道主人今天要早些回来,宜都早就在门口等她,送上一封信,语气沉痛地说,“扶阳郡王在去瀼州的路上,被梁王派去的杀手虐杀了。”
      是虐杀!信中每一个字都是血,那个杀手周利贞把他绑缚,在竹槎之上拖行,最后乱棍打死。桓彦范,一个高门出身的将军,和婉儿一样是武皇的忠臣,一样在上阳宫陪伴了武皇最后的十个月,在被构陷流放后,竟然不能体面地受戮。婉儿拿着信,想起那天去劝说他参与政变,字字逼近说他是必死之人,如今他真的死了,好像是为一个时代殉葬,这个时代,又好像,还在等着谁的殉葬。
      “知道了。”婉儿冷漠地说一声,把信还给宜都,吩咐道,“烧了吧。”
      说完就直奔客堂,婉儿知道她今天要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等着她。
      “苏长史,李县尉,张学士,久等了。”
      扬州长史苏瑰年纪最长,万年县尉李乂还穿着一身青袍,刚从流放地钦州回来的张说,甚至是布衣来见。婉儿思虑再三,满朝令人眼花缭乱的华冠博带中,唯独点了这三位官阶并不高又各有出身的官员来见。
      “闲话莫提,今日见三位,是以为三位都有在朝廷中枢的经历,既能出谋划策,才学有目共睹,又能忠正守节,如蒙不弃,可至太极殿当值,与我共谋机枢之事。”婉儿在主位上坐了,看惯了朝堂上那些唯唯诺诺的庸官,如今看到这些人,又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起来,“更想着,苏相公无辜受难,如今动乱已平,灾荒也见好了,由镇国太平公主提名,还请苏相公再度回朝任职。”
      “谢昭容体恤。”
      在赈灾时被突然罢相的苏瑰,原本心里窝着无出排遣的怨气,得了婉儿的这句话,除了感沐又还有些忧心己身的犹豫。李乂却是惊讶不已,看看青袍的自己,再看看一身布衣的张说,问:“仆等都不是够得上太极殿议政的官阶,仆还只是个县尉,昭容要如何一夜之间让仆等入值太极殿?”
      “想必诸位到京师来,都风闻过我上官昭容敕斜封官的丑事。”婉儿自嘲地笑笑,“斜封官左不过是个快速提升的渠道,进的是庸人,当然败坏朝纲,可若是进上贤人,岂不是越早任用,于朝廷越是有利?”
      “斜封官?”年纪最轻的张说惊问出声,“昭容的意思……是要仆等以斜封官的身份入职?”
      婉儿嗟叹,语气中满是无奈:“如今朝堂用人之路皆被堵死,连斜封官也没有员额可以安置,在吏部候待入职者竟已有近千人。凭我手里的权力,要进用一人,难于登天,就算是用斜封官的名义,也要倚靠镇国太平公主的势力来提名,十分不易。”
      李乂惊诧,道:“仆当年还是举茂才出身,朝廷进贤通道十分畅通,如今竟已至如此地步了吗?”
      “是啊,朝中冗官杂员太多,又各有门第,无法裁汰,这些人多不堪用事,三万余员里竟难以拣择一人为圣人分忧。乃至太极殿上的值员对所辖之事一问三不知,又不熟悉办事的流程,时有为忌惮权势瞒报大事的,我虽为首相,居于其中,虽每日勤谨,亦是无可奈何。”婉儿见三个人好像动了心,接着说,“前有河北大水,山东牛疫,苏相公出镇一方,却无辜遭罢相。又有鸣沙大败,正是朝上遇军情不知如何是好,又被贪腐之官掏空钱粮所致,还好天不亡我大唐,有张仁亶将军可以挂帅,这才勉强度过危机。朔方军换了主将,兵部的人竟然不予上报;户部账目备上两本,若不亲自去查,又岂知亏空如此?趋炎附势之下,不仅处处釜底抽薪,朝上更没有可与议论的大臣,军国大谋由我一人独断,唯恐有失,中书省不知事之巨细,一并上报,由我一人独批,夜里能睡上两个时辰已是奢望,长此以往,恐怕其智昏昏,力不从心啊……”
      一席肺腑之言,说得三个人心里都难过起来,李乂和短暂任相的苏瑰对这位女宰相并无太多了解,可一同在弘文馆修过书的张说,却能够理解她,乃至义愤填膺。
      “昭容太苦了!”张说握紧了拳头,叹道,“昭容当年在弘文馆与仆等论忠,仆就知道昭容是一心为国的坦荡君子,如今竟受小人的压制,污蔑了清白的名声,这是毫无道理的事!仆等弘文馆学士,都知道昭容当年是怎么护佑士子的,仆坐魏相公的冤案,被流放钦州时,劳役虽苦,尊严消磨,却也能坚持下来,直到如今回到京师,也是常常想起昭容说的:‘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昭容的话令仆受益终身,如今昭容有难,又岂能因虚妄的名节就坐视不管呢?”
      把张说一并召回正是这个意思,这个被她拔擢的状元郎,又随她一起修过书,婉儿押中虽然为难,但他一定能出来参政。果然张说的话一出口,苏瑰和李乂的脸上也热切起来,婉儿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
      “我知道士人最重名节,毕竟是为难人的事,我也不愿强求三位,所以才没有贸然提携,而是请三位来密谈。”婉儿不慌不忙,把礼贤下士的姿态摆得够足,“若是三位信得过婉儿,婉儿就要批敕下去了。”
      三个人不再犹豫,纷纷起身,坚定地向婉儿行礼:“仆等愿为昭容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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