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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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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年,尝到风闻告密甜头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开始了新一轮对敌对势力的攻击。
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陛下老了,我辈当挟太子而令天下”使得武皇的刀尖指向了她曾经最信任的武成殿值官,把所谓的发言人魏元忠关进了牢狱之中。
垂拱年间的恐怖气氛卷土重来,丽景门内的诏狱再次成了人人忌惮的地方,受不了严刑拷打的官员在每一份罗织罪名的供状上画押,武皇的卫士在皇宫和署衙里到处抓人,与政坛避开一隅的弘文馆也不能幸免。
“奉诏:弘文馆学士张说、刘知几、崔湜,参与魏党谋反是实,押赴诏狱受审。”
士兵在弘文馆内横行,上官婉儿提着裙子起身,一身主官的气势挡在门口,生生把来抓人的桓彦范震慑住。
“圣人命我来这里主持修书,我就是这里的主官。”婉儿向桓彦范伸出手,“桓将军要在我的衙署里抓人,我要核对圣旨。”
桓彦范把手里的圣旨递给她,婉儿接过,意外的,黄帛上是熟悉的字迹。
婉儿有些惊讶。倒不是惊于武皇听信谗言来抓人,而是惊于武皇竟然亲手写下这封圣旨。
李重润的死、魏元忠的案子婉儿不是没有关注,她在弘文馆既不聋又不瞎,反而从这些出入外朝的学士中间了解到更多的市井舆情。也许旁人会有所动摇,但婉儿是一路陪着武皇走过来的,在得到武皇的授意之前,她绝不会妄加揣测。
可如今,武皇的授意就在她的手里啊!
武皇杀李重润一定使太子惶恐,她又并不废黜太子,以婉儿对武皇的了解,这就说明还是要传位给太子,这证明着武皇杀李重润是不得已为将来计,太子的位置却是不可动摇的。如果太子被逼得有所动作,那么现在的魏元忠案就是一个划分站位的契机,魏元忠的那句所谓的“发言”把他划入太子党,谁要替魏元忠说话,那谁就是和他一样的太子党,武皇既无意废太子,那么太子党的壮大才是武皇所愿的。她把手写的诏书下发到这本与此案无关的弘文馆来,摆明了就是要婉儿去找她争,向那些不信婉儿倒戈的人做足姿态,把婉儿推到太子一党去。
婉儿盯着手里的诏书良久,直到桓彦范都忍不住开口问了:“才人,诏书……是圣人亲手给末将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吧?”
“没有错。”婉儿咬紧牙关,武皇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要最后一次为她铺路。
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得武皇这样的关照?陛下啊,你要婉儿陪你演这一场戏,婉儿又怎么敢不从呢?
“诏书是没错,但圣人的旨意错了!”婉儿收起诏书,执意拦在弘文馆门口,“《三教珠英》马上就要编成,这些日子三位学士都在做辑校的工作,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哪里有里通乱党的时间?”
“这……”没想到一直跟随武皇的上官才人也不奉诏了,桓彦范有些不知所措,“才人何必为难末将?末将是奉旨办事,这案子也不是末将来审啊……”
“圣人曾说,贤才遗落是宰相之失,那么枉杀忠良,桓将军以为能撇得清责任吗?”一向温婉的婉儿少有地怒斥他人,“我不在朝堂,难道朝堂就没有忠臣了吗?究竟是谁构陷魏相公,你们到处抓人,却没有人去劝谏圣人吗?”
“才人……”四十七名学士都聚集在婉儿身后,望着门口那个不屈的背影,这个脊背永远挺直的女人,正为他们挡下兵锋。
“这是乱命!”婉儿义正言辞,第一次如此招摇地使用内宰相的权力,“圣人虽暂时让我在此主持修书,却没有发文撤去我代宰相议政的权力,在武成殿议政时,我行的是门下省的职权,皇帝诏命有误,门下省就有封驳之权。现在,我依《大周律》宣布封驳圣人的诏命,我要面见圣人!”
她扫视一圈已经把弘文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士兵们,最后目光坚定地盯紧桓彦范。全副武装的将军被手无寸铁的女官慑住,桓彦范也是跟着武皇的老臣,知道武皇在上官才人的事上总是十分上心,既然说得这样坚定,也没有再拦的道理,于是招呼士兵让开一条道,自己也让到一边,向婉儿低了头:“才人,请吧。”
武皇派去弘文馆抓人的翊卫如今成了婉儿的护军,军队中间的她已经完全有了宰相的气质,提着裙子一阶一阶地上得武成殿来,在满殿值员的注目下,目不斜视地朝着最尊贵的那个位置走去。
“上官婉儿叩见陛下!”婉儿手里捧着那封武皇亲笔的圣旨,朝上恭谨跪拜。
久违地见到她,武皇的眸子微微一动,开口问时仍是面对普通臣子时的帝王威严:“听说上官才人以门下省的相权封驳了朕的诏命?”
“是。”婉儿毫不畏惧地回答,“臣闻圣训,扶危之道莫过于谏,陛下有失德之诏,不敢不谏。”
武皇的语气没有丝毫软下来:“朕有失德,愿闻其详。”
婉儿跪得直,数起君王的过失来毫不留情:“陛下宠幸二张,陷害忠良,是失德之一;以风闻杀皇孙,不加详审,是失德之二;偏信诏狱暴刑之下的供状,审案也不派人去监察,是失德之三;在皇宫与衙署内大加搜捕,出手书密诏以逮捕大臣,这样大的事不送门下省详论,是失德之四……”
“够了!”武皇从席上站起来,随之而生的是可以洞见的雷霆之怒,“他们是反贼!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忠臣?婉儿,我养你二十五年,连你也要跟着他们造反吗?”
“只是风闻,没有证据,也要加上造反的罪名吗?”婉儿也大胆站了起来,据理力争,“邵王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杀他,是陛下的家事,臣不能管。但魏相公是平定过扬州叛乱的功臣,与臣在武成殿为陛下主持朝政多年,陛下在长生殿作乐的时候,是臣与狄国老、魏相公在苦苦支撑,这还不足以表明魏相公的忠心吗?”
“婉儿!”武皇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的怒火像要将整个武成殿点燃,“朕没想到你是居功自傲的人,朕怎么忘了,你与魏元忠共事多年,他造反,一定也脱不了你的干系!”
“陛下以为臣居功也好,造反也好,都是陛下的判断,陛下只信自己的判断,陛下的判断又怎么会有错呢?”婉儿被气笑了,“可是张学士也是陛下的判断,陛下以他为新朝第一榜的魁首,他就是天下士人的楷模,陛下难道要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罪名,背弃天下门生吗?”
“什么天下门生?谁不知道你上官婉儿才是士人之主?朕放你去弘文馆修书,你竟敢在弘文馆结党!”武皇一拂袖,案上的东西便拂倒一地,“来人!把上官婉儿押去诏狱!”
“昏君啊!”婉儿被上殿来的翊卫拉住,却仍奋力地挣扎,一双眼怒火熊熊地死瞪着阶上的武皇,“张学士问臣为何不劝谏陛下,臣还为陛下计,在他们面前宣扬陛下的圣恩,如今看来是何等荒谬!灵修浩荡,陛下的国,只怕是要亡了!”
“带下去!把她带下去!”武皇拍着案,不住地催促翊卫。
婉儿被拉得一个趔趄,狼狈不堪地任翊卫拖着,仍仰面指君,高声喊道:“陛下!是我看错你了!是我看错你了!”
“拉下去!处死!处死!”武皇失去了理智,拔出案旁的剑,往阶下一掷,那把剑就深深地插入地毯,颤动如围观群臣难以置信的心。
婉儿被拉到了门口,仰头再也看不见她的君,只望见雾蒙蒙的苍天,笑得无比凄凉:“祖父!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死何快哉!”
武成殿不期的一场君臣相争迅速被传开,武皇竟然把屹立不倒二十五年的上官才人投入死牢,任是谁听见都觉无比惊骇。
“阿娘!阿娘你疯了!”太平公主骑着马就闯进宫里来,直闯进长生殿,直瞪着依然在歌舞熏陶中的武皇。
“退下!都退下!”怡人的音乐如今听起来只觉得刺耳,太平越权命宫娥退下,张昌宗看她怒气冲天的样子,忙上来要劝,却被太平一把推开,“我只跟阿娘说话,你给我滚!”
武皇见太平这个样子,也只好依了她挥手让都下去,长生殿安宁下来,太平不待武皇问话,便三两步上阶去,质问道:“阿娘为什么朝婉儿发难?”
“她是朕的臣,君要臣死,不可以吗?”武皇不想与太平争辩,只这样说了一句。
太平看着眼前的母亲,只觉得连赐死薛绍时的她都没有这样恐怖,心中的疑云渐渐退去,她是真的要信皇帝昏聩的传言了。
“阿娘明明知道她不是普通的臣,她是你二十五年养起来的婉儿啊!”太平想要劝服母亲,“阿娘忘了吗?她放弃家仇为阿娘做事,多少次利益诱惑和感情纠葛下,她都选择忠于阿娘,阿娘连她的忠心都要怀疑吗?阿娘要赐死薛绍,是她来拦着我,生生捱下我一鞭子,那时的她对我说,她准备着随时为阿娘牺牲,这样的婉儿,阿娘也忍心下杀手吗?”
“养了二十五年的虎崽子,养得越大,越是要咬主人。”武皇不为所动,看着急出满头汗的太平时甚至笑了,“她说要为我牺牲,那我就成全她。”
“阿娘?”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太平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话能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是个恶魔,她笑着举起屠刀,砍向明明那么爱她的人。
武皇留给太平一眼,转身就要走。
“阿娘会后悔的!”太平喊道。
武皇冷笑一声,回头道:“我当初杀她的祖父就没有后悔,如今杀她,更不会后悔。”
“阿娘一定会后悔的!”太平在武皇身后喊道,“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如仰望神明一样地仰望阿娘,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为了阿娘的事业赴汤蹈火宁愿背上骂名,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如此坚韧地迈过阿娘给的每一次试炼,把对阿娘的信仰变成胸中流淌的血液,把自己孤立起来,永远活在阿娘的影子里。她是那样的仰慕你,你在斩杀自己的信徒!”
武皇的背影是那样坚定,无情的审判回荡在大殿中:“获得神灵的降罪,那是她的荣耀!”
太平果决地跪了下去:“令月没有这样执意求过阿娘什么事,但无论是为令月,为阿娘,还是为婉儿,令月都必须这么做。阿娘要是不赦免婉儿,令月就长跪不起!”
“那你就跪着吧。”武皇心烦意乱,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