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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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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伟的丹凤门下,皇家的仪仗列次摆开。旌旗华盖,满目衣冠之盛;勇士骏马,充耳金号之鸣。大唐最尊贵的人们齐聚在这里,遍地繁华,尽是大国风范。
李弘一身盛装站在中间,亲率百官跪拜恭送,李治亲自扶起儿子,叮嘱交代几句,转身扶着皇后的手,登车而去。所有人都能看到,皇后那稳健的步子与皇帝那微微颤抖的双手。皇帝风疾未愈,按理说是不适合远行巡狩的,这次匆匆忙忙定要出去,敏感的人们已经嗅到一丝烟火味,帝后交握的双手,已不简简单单是龙凤和睦的标志,而是早已暗自较上劲了。
令月往贤后面伸着脖子瞧了半天,问他:“哎?婉儿没来么?”
贤淡淡地回答:“婉儿仍然是掖庭宫人,不能参加这种场合的。”
这叫什么规定?令月在心中已骂了这些律令一千遍了,只好悻悻地转身,要回到皇后身边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贤哥哥,你可不要欺负婉儿啊!”
原来在令月心中,自己就是一个喜欢欺负小孩子的人么?贤吃瘪,轻咳两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令月瞪着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心地走回车上,他们都走了,婉儿又这么温顺,她才不放心。
终于送走了令月这个小冤家,贤竟然偷偷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府。
看看日头,已是正午,想必府中诸人都各自用餐安歇去了吧,贤信步走进府门,府里难得这样清静,让人甚至能用心留意花影的一丝丝颤动。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却比往年更冷,凝结的空气没有得到疏通,裹着貂裘的贤也觉得肃杀得厉害,于是快步走进屋子里,炉子冒出的暖气驱走了所有寒意。突然想起那抹小小的身影来,上一个冬天,她在同样凛冽的寒风中瑟瑟的身影。贤蹙蹙眉,没有坐下,而是再次迈出了门,他需要管一管自己突然很想见她的心。
迈入藏书阁,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头扎进书海。转过三重书架,贤只觉得心乱如麻,一排排书从眼前闪过,竟然一点想看的欲望都没有,直到——他意外地看见角落里那个几乎是从心里跑出来的身影。
贤突然挪不开步伐了,呆呆地站在当地。婉儿抱着一本《小戴礼记》就这样倚在书架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而这酣睡似乎并不安稳,因为贤听了好久,能听出她模模糊糊呢喃着的话:
“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
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瞬间的心动让贤这样的人也克制不住,他的心不乱了,看着她,很安心。于是贤走了上去,脱下外罩的貂裘,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贤有些尴尬,匆匆地转身就走。身后,浅眠的婉儿刚刚被这阵脚步声吵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暗红色的背影。以及,自己身上莫名多出的貂裘,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一下子意识全清楚了,婉儿扶着书架站起来,腿还有些酸,看看被自己抱在怀中的书,懊悔自己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再看看刚刚盖在自己身上的貂裘,这顶级的做工,在这府里除了贤别人都不可能有。但他,怎么会……赶紧将书放回去,婉儿抱着貂裘直奔贤的屋里去,心情很复杂。
“站住!干什么的?”
“奴婢是雍王的侍读,来还大王的貂裘。”婉儿被拦在了屋外,有些着急。
门外的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虽然这孩子眉目清秀,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但贤刚才就有过吩咐,自己也不能破例:“大王在午歇,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见。东西给我吧,我会帮忙转交。”
“那,那谢谢了。”婉儿把貂裘递给卫兵,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去,心里盘算着,今天这件事很是蹊跷,以后到底还要不要来看书呢?
贤站在窗边,目送着她在寒风中显得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开门,接过卫兵手中的貂裘,久久立在门口。
唐高宗咸亨三年二月三日夜。
婉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贤突然把她召到雍王府来,只是今夜的雍王府,似乎很热闹。
婉儿一进门就看见满堂的大臣与独坐在堂上的贤。
“奴婢婉儿,参见大王,见过众位相公。”
一声问候被淹没在了激烈的讨论中,大臣们都没把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况且开口“奴婢”,已经表明身份,只有贤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示意婉儿以侍读的身份近前坐下。婉儿也乖乖地坐下,垂着头不教人看出一丝心理变化,这种经常受忽视的感觉她早就习惯了,贤其实也不必顾忌她的颜面。这满堂的大臣,非富即贵,都是她婉儿高攀不起的人。
看到婉儿的一声不吭与众大臣的高谈阔论,贤有些烦躁地拔高声音:“诸位请安静!”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雍王的训示。
看大家都安分下来了,贤才不紧不慢地道:“诸位也知道,此前圣人于九成宫扩建太子宫,而今将近竣工之期,圣人谕令,特命我为制乐十章,以祀天佑,顺显兄友弟恭之情。太子体谅小王,特择诸位与我共议此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沉默一阵,终于有人出来说话:“仆以为,《乐》已失传,更当以《诗》《礼》为准,雅颂之声,教化生民。”
“这话不错,不过具体要怎么做呢?”贤点点头问。
于是满堂都面露难色,终于有德高望重的老臣站了出来:“大王这话,可是刁难了。自古战捷可制曲,功成可制曲,天子之宴可制曲,祖宗之祀可制曲,却未闻宫成制曲者,这……”
贤看着满屋子的老面孔,更加心烦了:“难道无古例可援,就不能有所作为了么?”
“仆并非此意,只是礼乐皆是立国之本,况此十章既要彰明天地仁德,又要显示兄弟和睦,恕仆等实在不敢妄揣。”
一派油滑的说辞把贤逼得怒不可遏,冷眼一扫众人,大家皆噤声不语,生怕被抽点出来。突然又有些释然,毕竟这些人都是干实事的老臣,乐师大多都被皇帝调走,本来这件任务就安排得很尴尬,他们都是儒生,明白乐的重要性,更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这些在他们之前的讨论中已经初见端倪了。只是这责任他们能推卸,自己却不能。一眼瞥见旁边一直低着头的婉儿,看起她来比看那群老油条要清爽许多。
“婉儿,你有看法么?”
没想到贤会突然问起自己来。婉儿从一进门就料定贤只是让自己来学习的,却没想到遇见这么一群老大臣,耳目听得看得有些倦怠,但头脑中却越来越清明。本来斟酌着她只是个掖庭宫的奴婢,是轮不到她来论礼乐的,但看着贤笃定的眼神,她知道她要是不说出些见解,贤胸中蓄积的怒火铁定会爆炸。
于是婉儿站起来回话:“回大王,诸位相公所言非虚,制曲之事,非同小可。若要制全曲,必得再征集乐师商议,奴婢拙见,只在这十章的主题上。”
“哦?说来听听?”终于有人说出实在的东西了,贤看着婉儿仍低着头,这时候竟想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低头的角度挡住了她如玉般的一张脸,但低头一直是她的本分,这该死的本分。
“‘十’为满数,可分为‘九’与‘一’之和,‘九’为阳数之极,可引以颂宫室,合‘九成宫’之名,阳极而生阴,九后而生一,循环相生,正是太上玄元皇帝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也。况佛语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亦称此意。至于兄弟之和,天地已和,万物已和,何愁兄弟之和?”
“好!”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见解,在满堂惊愕之时,贤不吝啬地抚掌而笑,“既是如此,婉儿以为十章曲分别以何定名为好呢?”
“既是一到九之数,依奴婢愚见,未若定为《上元》《二仪》《三才》《四时》《五行》《六律》《七政》《八风》《九宫》《得一》十章。”
几乎能听到大臣们冷汗流下的声音,连贤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这十章曲,可谓一举四得:一则合九成宫之名,以九祀天地,最为合理;二则含阴阳相生之道,化兄弟小和为天下大和;三则以道家为源,皇帝才加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没几年,正合皇帝信道之义;四则引佛家禅语,又合了皇后心意。贤定定地看着婉儿,越发觉得这孩子令他看不清了。
婉儿还垂首站着,一席话掷地有声,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只听外面突发“轰”的一声,震天动地,大家才都回过神来,贤早已跑到了门口。
“怎么回事?”顺手抓住一个慌乱不知往哪儿逃的家丁。
“大……大王,天神震怒了!天神震怒了!”
家丁几乎吓得神经错乱,贤见问不出什么事来,只好放开他,另吩咐跟在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卫:“你去钦天监,问问看是什么情况;你去紫宸殿,看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婉儿站在门口,抬头看天,只见星雾悬坠,大云扫尾,想起此前在雍王府翻过的天象书,渐渐拧起秀眉。
“大王!钦天监来报,说是有流星坠落,不知落于何处,现已通知各州县探访。”
“流星坠落,这可不是什么祥兆啊!”贤身边的老臣抚着胡须摇着头,“犹记得总章元年四月,彗见五车,圣人避居正殿,许少师言,星孛于东北,乃高丽将灭之征也,圣人以万国主不移过于小蕃不许。征之未成,全赖于圣人仁德,而今之流星,长安可闻如雷之声,实在是……”
“相公是想说我唐国运不济么?”旁边有人轻蔑地笑了,“此星系何、坠于何地尚不可知,难保不是凶星之坠,反为祥瑞,暗伏圣人灾厄之消呢!”
贤平生最烦这种吉凶之论,于是给婉儿使个眼色,婉儿会意,款款说道:“两位相公恐差矣,奴婢愚见,自战国《甘石星经》一出,流世各有所注者,皆无定论。尤其两汉甚好此道,以至于帝以为书有邪辟,几欲焚之。流星之坠,在天文现象而不在人事影射,若各言有理即位影射,岂不是谬解百出而无人敢议了?”
果然是这样聪敏善辩的婉儿,见众人窘迫,贤冷哼一声,藏不住那一点得意,穿过众人自回屋去,婉儿紧随其后,脸上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