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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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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叛乱尚未结束,一封请柬已送上了太后的几案。
“真是难得啊,裴相公竟然主动献殷勤,说奉先寺因天子驻跸而大修已成,大卢舍那像龛焕然一新,达摩祖师圣诞将近,请我赴龙门一游,洗去平乱之尘,共享佛国之乐。”太后越嚼越觉其味不同寻常,把裴炎的请柬往旁一搁,便吩咐侍候在下面的婉儿,“承蒙裴相公抬举,跟他说若是天色晴好又无政事相干,我一定去。”
婉儿蘸了蘸墨,说出心里的不安:“裴相公是言必称天子的人,邀太后去看石窟却只字不提圣人,恐怕有别的缘故。”
太后却是冷笑道:“沉不住气的人能有什么缘故?你就这么回他,到时借故不去就罢了。”
婉儿斟酌着回信的字句,如今的她已能熟练地作成各种文体,文辞不再是问题,便更多地能考虑到事件本身去。
太后是信佛的,咸亨三年她还是皇后时就在龙门捐了一座大佛龛,伊河之畔迎来了自北魏来的第二次振兴,投其所好者蜂拥而至,竟渐渐将龙门山开凿成一片佛国。奉先寺的香火盛于皇宫里的道观,在东都,佛光压制着道气,就像太后的权力压制着天子的威仪。
裴炎在几次被太后敲打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本就洗不清与薛仲璋的舅甥关系,太后更是借骆宾王的檄文去讥讽这个托孤大臣,让裴炎更加相信,太后一旦从叛乱中腾出手来,接下来要被清洗的就是他了。太后用了一招激将法,逼得裴炎没有退路,只得孤注一掷。裴炎反对太后,其实与骆宾王的檄文是一个道理,口口声声说着“女人不配”,说着天地道义,如此一激,却拱手把道义的高地送给了太后。
裴炎以为太后笃信佛教甚于对他的防备,却恰恰算错了太后是用尽一切手段来为自己铺路的人。太后的喜好、太后的做法,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她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也是那样的深谋远虑,欲达其目的,天命亦可逆。
十月初五,在用佛的时候是达摩圣诞,在察觉逆流的时候,对于太后来说,却只是一个撕破脸的日子。
虽然总有办法推脱过去,可老天也在助力,初五这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太后没有去龙门,却派了新升任秋官侍郎的周兴带着禁军去捕获了没来得及撤走的杀手。
人证物证俱在,加上裴炎与薛仲璋的关系,太后终于集齐了所有的筹码,以“谋反”的罪名正式向裴炎开战。太后是惯用一招毙命伎俩的人,几条罪状一经公布,俱是十恶不赦,也便容不得朝臣的质疑,直接把裴炎送进了周兴的诏狱。
此时的朝臣才恍然,顾命大臣与太后的明争暗斗,甚至还不满一年。
可顾命大臣下狱,毕竟不是小事,朝堂上再一次争执了起来。有御史崔詧弹劾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其心可诛”,也有魏玄同冒死进谏“裴相公志虑忠纯,身居高位难免为奸人所害,李敬业叛乱将平,断无此刻犹与其勾结之理”,更听见裴炎高呼的“宰相入狱,再无生理”不可阻碍地传到了朝堂上来。
更有甚者,三省六部联名上的奏疏送到了太后手里,一个个名字咄咄逼人,太后将那长长的名卷一挥,斩钉截铁地判定:“这是结党!”婉儿头一回见到了传说中的雷霆之怒,太后用行动告诫她的臣民,她的朝堂可以不需要别人为她拔擢的臣子。
拨去朝堂上异常的嘈杂,太后此刻正是在飓风中行船,她稳稳地掌着舵,不使神器有一丝偏移。婉儿知道,太后迟早会迈出这一步,裴炎错不在操之过急,根本的罪过是挡了太后的路。
太后杀裴炎势在必行,却在朝臣中遇到了极大的阻碍。要动杀手吗?一次铲除因为裴炎而站在她对面的人,朝堂可要空出一大半了。
太后稍稍息怒,瞥向被扔下去挂在几案上的名卷,目光定在卷首那个带头给她难堪的名字:“魏玄同自以为直臣,为朋友的义气与朝廷对抗,难道也配做文贞公的后人吗?”
太后说着便看向婉儿,婉儿心领神会,魏玄同是她荐上来的人,如今端端成了裴党领袖,这颗棋子,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于是在魏玄同的府上,婉儿第一次做了太后的说客。
来见这位魏相公的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家仆劝退了所有人,却劝不退执意要见的上官婉儿。
“魏相公不见外臣,婉儿不是外臣,心想也许可以博相公一见。”婉儿坐在客席上,笑向满脸凝重的魏玄同。
“才人的确不是外臣,仆当年是尊祖游韶先生的学生,师门的后人有话,的确是不敢不听。”魏玄同先把上官仪抬出来,想要堵婉儿的话。
“祖父的学生自然是最亲的。”婉儿却不疾不徐,笑道,“开曜元年,以相公填郝少保吏部侍郎的缺,是婉儿的建议。”
她要以利相诱,偏魏玄同不吃这一套,也同样镇静答言:“仆听说‘功成而弗居’才是真君子。”
“婉儿也听说,‘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婉儿不肯稍让,反堵了魏玄同的话,笑道,“婉儿说这些,不是想居功,以婉儿之位卑言轻,而得知朝野之贤臣,推与太后,太后不计魏相公与裴相公‘耐久朋’的关系,毅然用之,这难道不是君臣佳话?魏相公为什么一定要与太后过不去呢?”
魏玄同面有不豫,道:“非是仆与太后过不去,实在古来未曾听说过有宰相入狱的,裴相公不过是为圣人说了几句公道话,怎能凭市井上的几句无妄的童谣,和龙门捕风捉影的叛变就定了宰辅重臣的罪,必欲杀之而后快呢?”
“魏相公此言差矣。”婉儿饮了一口茶,道,“裴相公自掌军国以来,行事履有偏颇。永隆元年,故裴太尉大破突厥,欲以安抚定边,献贼首二人,裴相公坚持要斩杀,天皇受蔽,太后不敢言,时裴太尉便与婉儿说,不出两年,突厥必叛,后果如言,永淳元年,朝廷与突厥再战,虽获大胜,不免损兵折将,劳顿边民。”
魏玄同默然不语,见他铁青的脸色微微动了,婉儿接着说:“永淳元年,关中大旱,后又洛水暴涨,溺死无数,裴相公不能筹内外之政,不能断边患之急,竟在朝上与太后争执不休,徒为自己的虚名而置百姓于不顾。太后以其为天皇股肱,未能与之争,因陷东都灾民,太后思及,常怀戚戚。”
太后多年隐忍放纵裴炎做出的乱事如今全派上了用场,婉儿细数起来,连自己也是一惊,不免停顿一阵,再数到如今:“今扬州兵祸,以扶持圣人为名,却南下割据,摆明了是叛乱,裴相公不看军报,不理平叛,竟以叛逆为忠贞,要拱手把江山送给赐姓的李敬业,岂非助纣为虐?况且那骗开扬州城的逆贼薛仲璋,正是裴相公的外甥,身为舅舅,连外甥都要投敌,裴相公还有何面目见先帝?婉儿听说朝廷的军队光复扬州,扬州百姓皆列队相迎,山呼万岁,曾不知罹患兵祸之时,闻裴相公置之不顾,该当何等的嫌恶!”
“才人!”魏玄同听不下去,咬着牙求她,“别说了……仆受天皇之恩,如今太后已然挟天皇之子,仆知为臣者忠,不敢不阻拦。”
他的立场已经完全动摇,这正是要继续说下去,婉儿叹道:“当年婉儿向太后推荐相公,考虑的并不是相公是先祖的学生,而是想着相公是文贞公的族裔,有直言敢谏的家风。想当年文贞公在隐太子府上,得太宗文皇帝慧眼识英,为社稷苍生毅然转立太宗的朝堂,这难道是不忠吗?臣子为什么要求贤君?为人臣者,所期不过‘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也。遇经天纬地之君,是千载难逢,魏相公为何要抛弃为国为民的大义,而索求狭隘的忠名呢?”
魏玄同以为把上官仪搬出来就能堵婉儿的嘴,却不想被把魏征抬出来反将一军,婉儿吃定了他是个讲理的忠臣,说得句句占理,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站在最卑的底线上问:“太后一定要杀裴相公吗?”
“不是太后要杀他,是天下人共诛之。”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太后以裴相公是天皇留下的托孤之臣,才时常隐忍,他外不能平边患,内不能行善政,亡君王之德,失人臣之忠,乃至于离间太后与圣人母子亲情,不仅不能胜任宰相之职,更早已失了为人的德行!魏相公家世清白,难道要为了一点朋友的情谊,结成小人之党,做出这样无国无君,无德无民的事吗?”
她说话虽轻,却重重地落在闻言者心里,魏玄同沉吟许久,终于离席向书案,应道:“才人一席肺腑之言,仆已知所为之浅鄙,今当具表,请罪于太后。太后是为大唐的黎民诛杀裴相公,将来若背弃大唐,仆亦当以死相谏。”
随着魏玄同的松口,朝上所谓“清流”的官员也便不再进逼。太后消除来自结党的压力,裴炎的人头落地,扬州的捷报传来,一个宰相,一个逆贼,婉儿以为是叛乱的结束,决想不到竟只是杀戮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