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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6 ...

  •   记得在阳台上远眺全城后,巴里安把他扶下阶梯,随后他又被仆佣安置回床上歇息,那些面对故景情不自禁的话语和久久难以平息的内心令他疲惫,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难得一夜无梦。

      不知过了多久,这安寝被高烧带来的燥热打搅,他觉得被身上厚重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这时一双手恰合时宜地揭起他胸口的被褥。他潜意识地知道这是茜贝拉,她是最了解他并善于照顾他的人(因为在父母疏于陪伴的童年,他们曾相互扶持)——尽管她在别人面前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总是能先他一步知道他要什么,比如在他想封印火漆时先帮他拿来蜡烛,比如在他口渴尚未说出时就已倒好一杯温水并自觉退出房间,比如在他稍有不适时就先察觉到,请来御医(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点)......

      “啊,我曾听说一句话.....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除非你特别漂亮,或者去日无多.......”他突然道。迷迷糊糊时讲的话有时他会认为是梦里说的,在现实中从未发生。但当感觉到身边人的沉默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对方可能认为自己在埋怨或是嘲讽她,于是急忙补充道:“哦,我不是故意刺你的.....只是自嘲.....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这种事本不该公主来做......”

      “都现在这个样子了你还想着打发我走吗?”她有时很讨厌弟弟这种历来拒绝接受帮助的强烈自尊,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怕她白白心疼。

      他听见茜贝拉的声音微愠中带着一点哽咽,心头一沉,解释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很高兴你能来陪我......很抱歉,我只能给你带来忧伤.....”

      “没有......不是......”他只听见几个短促潦草的词夹杂着痛苦的沉默,他猜测她是想说,你没有使我忧伤,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兄弟,或者,你是耶路撒冷的荣光.....他知道自己不善于安慰人,只会让茜贝拉彻底哭出来。

      于是他说:“你能靠近我,让我摸一摸你的脸吗?”他愿拭去她的泪,用手再感受一下亲人的模样,记住,以后带着它离去。一阵衣裙窸窣中,他感觉她凑过来,果决地接住自己迟疑又颤抖的手(迟疑是由于他认为她惧怕这有传染性的可怕疾病),贴到自己脸上。在黑暗中,他的手隔着纱布,抚过她光洁饱满的额头(那里即将覆上葬礼上的黑纱),她冷傲妩媚的眉眼(他想象着她的睫毛因要将泪水逼回眼眶而颤动,使他掌心微痒),她挺秀的鼻梁(他想象滚烫的鼻息,生命的热量),她的秀唇(谁曾吻过,谁将吻上),这一切与记忆中的形象重合,是如此美丽——好像从未变过,那么难以忘怀,曾经他们有四五分相像(此时他不敢再想下去)......最后,他的手停留在她鬓边,“那是什么?”

      他手肘艰难地略微撑起身子,他闻到那股芬芳,在她鬓边缭绕,那是一朵大马士革玫瑰。那一定是一朵覆着晶莹晨露的红玫瑰,今春的第一朵蓓蕾,他突然想起地中海东岸的月桂开在在四月,如有机会,他愿摘下今年的第一枝月桂。“哈,我刚刚和他讲过,他就去做了。”他悄悄勾起一抹笑,回想起自己在阳台上和巴里安说过的话。

      “是的,我们半天前见了一面,他送给我这个,”茜贝拉说道,她的声音温柔沉缓,好像在叙述一个古老而甜蜜的故事,舍不得讲到它的结尾,“我起初有些不悦,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他却说,不要等美酒饮干,不要等故事讲完,不要等时日之尽,不要等尘埃落定,我们暂立此处,欣赏风景......我们还谈论了爱与死亡。”

      “爱与死亡.....没有死神的窥伺,勒忒*1的冰冷,我们的生活与爱情也就没有快乐与温度.....”他喃喃道,若有所思,他想起自己也曾和谁谈论这个话题。月桂叶在晚风中颤动,丧失某种感官后其他感官往往更为灵敏,如今他甚至能分辨出这种叶与其他树叶的声音不同,它们浓密,吸饱了水,摇动时声音细碎却深沉。

      然后是一段相顾无言地沉默。

      “对了,小鲍德温怎么样?”他突然问起外甥的情况,像往常一样主动打破了沉寂。“他很好,他一直在等你们回来。”茜贝拉说道,只有提起儿子,她的语气里才会燃起从未有过的希望。“别让他知道我的情况.....”他低声说着,转向床的另一头,似乎不想面对什么,“我们可以骗他玩一个游戏.....让他在一场盛大的典礼上扮演他舅舅的角色......”他嗓音里带着轻松的笑,说起这严肃哀伤的结果,颇不以为然。茜贝拉自然是明白他要求小鲍德温马上登基为王,她安慰道:“他定会不负所望,你知道的,他一向钦佩你,想成为你的样子。”

      “什么?!”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呼吸因为恐惧和痛苦一滞,浑身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脊背仿佛因不能承受剧痛而绷紧,茜贝拉也吓了一跳,忙问他有什么不对。半晌之后,他缓缓道:“谁也不要....成为我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疲惫而苍老,忧郁近乎绝望,弥散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听起来陌生而可怖。倘若他那可爱的外甥成了他的样子,八九岁上丧失痛觉,然后看着自己从四肢到躯干,从皮肤到内脏开始腐烂——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不到二十岁他那原本英俊的面容就不能示人,二十五岁前他所有的手指——乃至鼻子都会脱落,然后失明,瘫痪,在三十岁前死亡...... 只有他深谙这一切的恐怖之处,他不允许这发生在他最爱的外甥身上(其实他也不希望这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无法面对被贬入圣拉泽罗骑士团*2的那些人)。

      后来,茜贝拉解释道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这句话无人再去深究其含义,但显然不能忽视一语成谶的可能性。偏偏有些不好的想法,即便那么一瞬间像夜枭一样在你脑海中掠过,之后不再去想,也会发生。但随后的话题都围绕着那些他们不想谈却不得不谈的东西展开。

      “现在你要决定你将嫁给谁。”他问道。由于这是第一次问姐姐这个问题,他有些惭愧(这本该在她第一次婚姻前就问),然而王室成员的婚姻只涉政治,无关爱情。这个决定至关重要,未来的太后选择谁做她的第二任丈夫,谁就是下一任摄政王。

      “如果你愿意嫁给巴里安的话,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授予他更大的封地和兵权。”多年的习惯促使他不待对方回答便说出自己的答案,好像这只是知会一声而不是征求意见,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有些矛盾,他心中苦笑,作为一个君主,他自然不会允许姐姐亲自择婿,这只是因为凑巧他们相中了同一个人。

      “我愿意。”茜贝拉答道。

      他闻言颔首。倘若还能支撑一些日子,他也许会对居伊这个自大的莽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他不准备给茜贝拉和巴里安留下一个烂摊子。等到巴里安把婚事定下来,他就会遣雷蒙德执行这个任务。

      最后他突然问茜贝拉:“假如没有我,你还会再嫁一个不爱的人吗?”这时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反问还是真的疑惑。

      “会的。”他听见她像个哭过或者感慨的人一样吸了吸鼻子,“为了这座城。我都知道,这也是我的命运。”

      “谢谢你,姐姐......”他真诚地笑着说,“我曾经以为你们畏惧我,不情不愿地听从我.....厌恶我某些时候的专横——虽然有时我也专横得没有道理.....”他想起自己亲政前的那段日子也有年少任性的时候,就像吃到一颗腌制很久的蜜饯,喝到一杯陈年秘酿,愉悦中掺着感慨。

      “其实我爱你所谓的专横,可是我做不到。这也许就是我们的伯父当初决定立你为嗣的原因吧。”说这话时,她望着对面墙上挂着未及撤去的铠甲与佩剑,想象着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坚毅果敢的姿态,杀伐决断的模样,也曾清亮不羁的双眼、耀如闪电的金发.....记忆中的面容保持着十七岁的少年模样。

      她走到窗前,推开檀木窗,清新的晚风像开了塞的香槟一样迫不及待地扑到她脸上,这时遮蔽夜空的最后一片云移开,皎月的清辉洒满整个房间,染上木桌,染上帷幕,染上银甲,也染上他的面具,赋予它安宁祥和的神情,“我好想....感受到了月光,今天.....是满月吗?”他下意识问道。

      “是。”她笑道,“很多年前我就和你争论过,耶路撒冷最美的不是夕阳,而是月光。”她望着那轮满月,回味着弟弟的那句话。有些人好像高天之上的日月星辰,那天如此高远,如此自由,自由得不受空气约束,故有自己的行止法义,不受任何事物所制——罔论君令与父命,而其他人只能随着这法义制订律令并服从,而你却不能说这是“专横”。

      过了一会儿,茜贝拉认为这场谈话结束了,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得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极轻:
      “最可悲的不是命运让你放弃,而是命运让你不得不坚持。更可悲的是,你明知这坚持于事无补。”

      随后他转过头,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嗓音里荡漾着幸福的笑:“但是我坚持下来了,所以我明白,即使让那注定的败局晚一点到来,也算一桩好事,我也能为此骄傲。”

      *1勒忒,希腊神话中的冥河
      *2患麻风病的骑士会被迫进入圣拉泽罗骑士团

  • 作者有话要说:  月桂代表的那个人有机会会在番外里写。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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