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瘦》叶荷灯

7、第 7 章

　　“鱼咧，活蹦乱跳的大草鱼咧……”
　　“咯咯咯，咯咯咯……”
　　“杀千刀的，来帮把手……”
　　“调羹白啊，水灵灵的调羹白……哎，你到底买不买？”
　　菜场浓布着腥膻的气味，小川跳脚躲过一只横冲直撞的鸡，拐过架在地上的扁担，差点踩进一地鱼鳞血水里。
　　“小川，来赶菜吗？要不要豆腐？”
　　“最后一把菠菜，便宜卖了。”
　　“要鸡蛋吗？”
　　小川笑着摆手，抬高声叫：“小秋，两斤五花肉。”
　　小秋手腕一扬，尖刀明晃晃地钉在砧板上，笑着转出来：“正好有事找你。到巷子里说吧，这儿吵。”
　　小秋站定了，劈头便是一句：“听说你这两天老在何家转悠？”
　　小川但笑不答。
　　小秋皱眉：“我知道，是为了那个林小姐对不对？”
　　小川还是笑：“你的消息满灵通。”
　　小秋气急：“怎么这么傻？那些有钱人哪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你为她做再多，她只认为理所当然，大不了说声‘好奴才’……”
　　“我知道，阿秋，我知道。”小川温柔地笑，“我只是想帮她，别的我不敢想，也不会想。”
　　小秋气哼一声，偏过头不理他。
　　“她很可怜的，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嫁人，夫家却不肯迎亲。身边的人全跑了，钱也卷光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孤伶伶住在客栈，有家又不能回。我不帮她，难道眼睁睁看她流落街头，或者回家当尼姑？”
　　小秋不再说什么了，却还是一脸气鼓鼓的表情，最后叹口气：“傻小川！”
　　“阿秋是大姑娘了，会担心人了。”小川笑着摸她的头发，又佯装不解地说，“那林小姐比阿秋还大，怎么反不如阿秋懂事？”
　　阿秋硬梆梆地回了一句：“那是她命好。”

　　“米价又涨了，看来鸡蛋也要涨，接下来怕就是油跟肉了。这年头，这年头……”水叔扎着裤脚，愁眉苦脸地站在柜台边。
　　金掌柜老大不痛快地递过一串钱：“物价天天涨，菜价却涨不上。再这样下去，我打开门喝西北风得了。”
　　小川心里“咯登”一声，果然听到金掌柜又叫：“小川，再去何府问问。”

　　踩着打更的梆子声，小川耷拉着肩在街上飘荡。
　　风声一阵紧一紧，枯叶跑得比人快多了，打着旋儿眨眼从这头卷到那头。
　　出了大街，檐下的灯笼渐渐少了。小川回头一看，灯火辉煌的林府如天上的宫殿般可望不可及，不由紧了紧衣服，脚下加快了步子。

　　过了芝兰桥，再拐几道弯，两堵黑漆漆的矮墙压过来，夹住一条仄仄的巷子。小巷尽头，一点晕黄的光透出纸窗，地上斜斜一块格子印。
　　小川犹疑着停住脚，听到“啪”的一声轻脆传来，于是笑着推开门。
　　聂先生左手执卷，右手挟子，瞧见小川进来，抬头微微一笑。
　　“先生好兴致。”
　　“只是睡不着罢了。坐。”
　　小川慌忙摇手，连说“不敢”，惹得聂先生“呵呵”直笑。四下里打量一番，日前见的字画书卷都收得七七八八了，便问：“先生准备得怎样了？可要书童帮忙？”
　　聂先生笑：“不用。你收好自己的行囊便是。”
　　“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赤条条天下走。”说着又挠头，自己怪不好意思地笑。
　　聂先生在灯光下细看这个少年，他笑的时候瞳仁如水微微荡漾，涟漪晕至眉梢，嘴角羞赧勾出朴实的青涩。他疑惑着笑：“要不是你这神情，单看轮廓，你倒像极了一个人。”
　　小川大感兴趣：“哦，是谁？我认识吗？”
　　聂先生又摇头：“他住在京城，其实我也只见过几次。不过这么多看几眼又不像了。”
　　“京城啊，那我肯定不认识。”小川想起说书里讲的高屋大宅栉鳞比次，商贾云集人流如织，青石大道瑞气千条，“那种地方怕一辈子也没机会去。”
　　“还是不去的好，我只愿一辈子都不回……”聂先生低头望着地上黑乎乎的影子，忡忡出神，勉力抬头一笑，“下月初九，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远方。”

　　“掌柜，米搬回来了。”小川顺手拍着灰屑，高声喊道。
　　四下里无声，连厨房里都空荡荡的。
　　“咦？”小川转了一圈正要去后院，突然听到楼上“砰”地一声巨震，慌得手一抖，急忙冲上去。
　　“来的时候你们马总管就说了，我们这是小门小店。现在我供不起你这尊大菩萨了，还请你挪挪脚。”金掌柜端起茶不冷不热地喝一口。
　　林小姐依然穿着来时的那身湘绣棠棣色百褶裙，只是当初缎子上暗然流转的光彩已然寂灭，如老妇人一样皱巴巴地诉说着曾经的荣光。她的腰依然骄傲地挺直，双脚顽固地闭拢，搭在膝上的手依然优雅如故。
　　“看林小姐这架势，怕是要我们代劳了。小川，帮林小姐收拾行李。”
　　小川低头杵在门口，鼻子涨涨地发酸。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啊，忙了那么久，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哼，早该想到你了。什么泉眼，不过是个烂泥井。看了十六年，愣没看出你还有吃里扒外的本事。”金掌柜嘴角斜斜往上挑，“也难怪，狗还会发春呢。何况是……”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林小姐身上逡巡。
　　惨白的手紧紧握拳，攥死了大朵大朵的海棠暗纹。她的脊背如标枪般凛冽地笔挺着。
　　小川把苦涩的泪意大口大口咽回去。
　　旁边几个伙计把她的胭脂水粉扇子丝巾香料荷包软枕吊坠首饰匣子顺手摸了几样塞到裤袋里，余下的一古脑儿包成一团嘻嘻哈哈地丢到她身上：“请吧。”
　　她措然一惊，下意识搂住包袱，依然直挺挺地坐着。
　　“原以为是个聪明人，却原来这么不识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小姐难道真要被这两个五大三粗的伙计架出去？”
　　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滴在她倔强的拳头上。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伸手去抓她手臂，她尖叫一声，挥起包袱四下扑打。一人“啧啧”有声地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入手冰滑幼腻，柔若无骨，只觉捏着一团面脂，哪里像是一截手肘。那人猛然一震，不自觉地突地缩回。另一人却不耐烦地一把推去，她又羞又愤，又是一包袱扫去。“哗啦”声中，脂粉散了一地，珠子泛着莹光，滴溜溜地四下滚落。
　　她一个打滑踩在珠子上，还未站稳又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前行。“包袱。”她呜咽着喊了一声，徒劳地张手探向地面，被推得一踉跄，钗发零乱泪落如雨，“我的包袱。”绝望的哽咽中，最后的稻草越离越远。
　　“我帮她付！让她住下来，她的房钱我付！”小川听到自己痛苦而愤怒的嘶喊。
　　“你来付，你拿什么付？你可知道她一天的开销有多大？”
　　“我留下来帮你干活。她花多少，我干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