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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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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吃饭了。”
“不吃了。”张屠瓮声瓮气应道。插上门栓,拉高袖口,只敢看了一眼,放下袖管时牙关已经嗑得格格作响。
几个米粒大的水泡像笋尖一样悄无声息地拱出来,伏在右臂上,极不起眼。若不是今日洗澡时灯盏稍稍亮了一点,怕要等到痒了烂了灌脓了才察觉得到。
张屠双脚像弹棉花一样哆嗦着,抽出烟锅叭嗒两口,不禁老泪纵横。
“东婶,节哀顺便。”
东婶木着脸听着,良久眼珠子才转一下:“人都死了,想不开又能怎样?还拖着两个孩子……”
“你家汉子原先身体不是硬朗得很?”
“命啊,都是命。前些日子还说,等再赚点钱,就要把房子翻新。哪知道……哎!”好容易找到一个说话的人,东婶印着眼角便开始哭诉,“我也是想不通,你说那么小的几个水泡,怎么就要了人命?”
张屠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声音紧得发干:“多大的水泡?”
“也就跟碎米差不多。当时他说怪痒,让我用针挑破了。第二天居然就长到黄豆大……”
听到“碎米”两个字,张屠的眼珠已经直了。
东婶尤自碎碎地念:“我怎么知道那是不能挑的呢?他只说痒,我哪里就知道……”
张屠拧了把澡巾胡乱擦着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出神。骇然想起什么,急急挑亮油灯,抖着手印干身上的水迹。阿弥陀佛,谢天谢地!那几个水泡虽然已经长到指甲盖大,鼓涨透明得似层薄膜,终究还是安安生生地趴在手臂上。
他穿上衣衫走到檐下:“小秋,你来。”
小秋麻利地擦干手:“什么事,爹?”
张屠领头进了房,吩咐小秋带上门,隔得远远地坐了:“孩子,别告诉爹你不喜欢小川。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
小秋板了脸就要转身。张屠的声音疲惫地砸过来:“要是你娘在就好了,这种事还是得女人家问啊。”
小秋的声音也软了,笑着叹气:“是,我喜欢他,可那又怎样?”
“那就叫他娶你。小川也是个好孩子,心又软,他不会不答应。”
“是,他会答应,他会娶我,可是我不要!”小秋昂起脸,泪珠子滴溜溜转,口气却是斩冰切玉的干脆,“我不漂亮,我不像女孩子。可是我也有硬气!他若是喜欢我,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要逼他成亲!他若是不喜欢,却勉为其难地娶了我,他不嫌委屈,我还嫌委屈呢!”
“当我丈夫的那个人必须是真心喜欢我的人!如果不是,我宁愿一辈子不成亲!”她笑着落泪,“小秋……小秋也是有骄傲的!”
有蚂蚁从衣缝裤管里钻进来,蹑手蹑脚一路爬上。触角毛毛地碰着皮肤,酥酥痒痒。张屠 “唔唔”两声又睡了。
越来越多的蚂蚁爬进来,看他不作声,不怀好意地笑着扎进皮肤里。身上似乎被啮开了无数小洞,每个洞里都有一只蚂蚁 “哼哧哼哧”往里钻。啊,终于啃到了骨髓,蚂蚁们快活地扭动着屁股。
张屠满头大汗,双手不停乱抓,抵在床柱的脚已经蹭得破了皮。痒啊,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睁开眼。
河水缓缓流过芝兰桥,再拐几道弯,绕过一片小树林便出了城。
这条祁水已经流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河边的麻石板被洗得已经没了棱角;这座祁阳城也安安静静地活了上百年,很小的城,每日家长里短的不过是张家的狗偷吃了陈家的鸡、许家公公跟媳妇眉来眼去,怕是有些暧昧……这种日子,原本想着应该会同这条祁水一样,千年万年地流下去。这种日子,原本应该同天晴下雨,下雨天晴一样,平淡得让人发晕。可是这年夏天,一场瘟疫,一场战争,自此改变了所有人。
夏日正午的阳光照着城外的小树林,偶尔有流浪狗经过,伸着舌头喘粗气。
张屠却没有流一滴汗。他轻悠悠地晃在半空,一条裤腰带穿过枝桠……
“我早该想到的。他没事怎么会找我问东问西呢?原来也得了那种病。”东婶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话,又像哭,又像在笑。
“爹!”小秋大叫一声,扑通一声跌下去,挣扎着爬起身,双脚一软又跌到黄土里。
小川呆若木鸡,艳阳如火的天,却像通体浸在冰窖里。
小秋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几个年青的汉子抬高手齐齐拦住她,镇长咳嗽一声:“张姑娘,得了这病的人,连尸身都是沾不得的。”
小秋恍若未闻,双手一撩笔直闯过去。首先其冲的壮汉竟“登登登”退了几大步,连声怪叫:“拦住她,快拦住她!妈的,这女人力气大得很!”
十几个人呼啦啦围上来。小秋一双眼珠子炸得通红,披头散发又抓又咬。满世界通红的雾,雾里浮着一张张狞笑的脸,爹挂在树上荡啊荡。爹,等我,我来了!我来了!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顶,可是吐不出来,泪啊,哗哗地冲。
“小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抱住她,一声声地叫,“别怕,我在这里。”
胃里抽搐得让她整个人撅成一团,眼前模模糊糊地还是看不真切,可是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茫然睁开眼:“我爹死了,死了,死了……”眼瞳像干涸的河床,泪水却在这河床上挖出鲜活的泉眼。
死了,死了。每说一声,眼泪便砸得更快……那是我的爹啊!
“小秋姑娘,人死了,这事情还是要做的。”镇长平板板地说。
于是有人背来了柴火,围着树下铺了一圈,又浇上灯油。有人举了火把一晃,松脂的黑烟乌压压地飘过来。
小秋悚然一惊:“他们要烧我爹!他们要烧死我爹!你放开我!”
“小秋,小秋,别看!”他狠下心死死按住她的头,抵在胸口。
她像末路的猛兽尖锐地嘶叫,疯狂地乱窜:“他们要烧死我爹!!!”
有个铅块硬生生地卡在胸口,小川不敢呼吸,不敢说话,他死死的压住她。天灾,人祸,世上种种不幸,为何都要苦人来承担?
有人取来根粗大的长棍,举过头顶去挑那根腰带。腰带微微挂住又滑开,那人如此反复试了几次,心一横,对着张屠的胸口笔直一击。
“扑”的闷响,几乎是同时,“啪”的一声,腾起半人高的黄土,张屠安安稳稳地掉下。后脑勺正磕在石头上,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小川放开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砰”的一拳正中面门。那人懵懵懂懂松开棍子,刚伸手捂住鼻,小川握紧拳头又快又狠再砸下:“畜生,畜生!”
小秋流着泪,拼命想爬起来。在黄土里爬了几步,猛然愣住--大火,艳烈的大火,轰地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