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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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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贾先生眯着眼啜进一口黄酒,嘴皮子咂得滋滋直响,“那些得啊失啊的,别计较太多。”
小川弓个腰,唯唯喏喏地点头。脸上的表情并不见得赞同,却也不反驳,只是好脾气地笑。
贾先生曲起尾指,焦黄的长指甲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缝,睐着眼上上下下打量小川,视线停在他油渍斑斑的青布短衫上,嘴角微微一撇:“啧,跟你说了也听不懂。算帐!”
小川麻利地应了声“好”,帕子往后一搭,一溜烟地冲到柜台,“哧溜”一通小跑又回来了:“一共十文钱!”
“十文?”贾先生细长的三角眼奇异地瞪成猫眼圆,声音尖锐地拔高,“十文???”
小川疏朗的眼弯成月牙:“两朵菊花也要一文呢。”
这时街上果然传来清脆的叫卖声:“菊花呃,菊花……”
贾先生风干的老脸拉长,讪讪地解开衣襟,一层层往里摸去,半天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个钱袋:“什么世道,读书人竟然连壶酒都喝不起。”
小川摊开手,贾先生用指甲拈起铜板一枚枚往上放。数了几枚,又不放心地又指甲来回拨了一遍,而后讪讪地又摸出两枚铜钱。
小川仍是乐呵呵地笑,索性一五一十地当着贾先生数起来:“一,二……”
贾先生脸上的表情是放心了,俄而却愤怒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当着斯文相公的面数这种阿堵之物?锱铢必细,果然是贩夫走卒屠狗之辈。”
小川陪笑一声,右手搭个凉篷望望天色:“贾先生,看这光景怕是要下雨了。小店倒是想留你这位贵客,怕是天不留客呢。”
贾先生顿时慌了,稀稀拉拉的焦黄短须一掀,他心急火燎地冲小川喝道:“快快,打包打包。”
小川抄起那碟卤香干,三下两除二地包好,零零碎碎的几块香干委实少得可怜,黄纸又不得不多折了几折。
贾先生掂了掂纸包,似是还想说什么,看看阴沉沉的天,于是瞪了小川几眼,裹拢夹衫快步走出去。走到门口回身瞄了小川一眼,沿着房檐一路嘟嘟囔囔:“他一定是偷吃了,一定是。”
空气渐渐湿润,头顶乌云翻滚,有山雨欲来之势。金掌柜哽着个嗓子直喊:“小川,小川,死哪去了?”话未落音,小川已经利索地沿着八扇窗一一放下竹帘,又细心地拴紧了绳索,然后找了块湿布挨个抹着桌椅。
金掌柜的脸色于是缓和了些,转过头对送肉的屠户笑:“对伙计不用客气,这些个懒骨头都是陀螺,非得给他两鞭子才会转。”
张屠夫油腻腻的手抓过捂热的铜板,低头放进钱袋,铜钱在袋子里亲亲热热地碰撞,发出叮叮咚咚地闷响。他黑茸茸的大掌拍拍黑得发亮的钱袋,大嘴咧开“呵呵”地笑,像三伏天喝冰镇酸梅汤一样愉快:“金掌柜,我看小川算不错了。身板结实,干活利索,脾气又好。你就别老对他吆五喝六啦。”
“我哪里对他不好?养头猪杀了能卖钱,养条狗能看家防贼,我养了他十六年,叫他做这点事不为过吧?”说到这里,金掌柜的神色越发愤慨,唾沫星子喷了张屠夫一脸,“你去打听打听,当年也就是我才会收养这种来路不明的野种!鬼知道是什么路数!”
张屠户快手快脚地拖他坐下,冲小川尴尬地笑笑。小川不以为意地向张屠户摆摆手,吃力地搬起满满一盆碗碟绕到后院。
后院的木门是用几根粗大的原木粗糙钉成,有些连树皮都没来得及剥。多年的烟薰火燎,木头跟树皮褪成同样老旧的浊黄色,经年的油烟像苔藓一样爬满每条缝隙。小川弓下腰,曲起脚抵住木盆,双手抠住盆沿,右肩用力推开木门。
麻线粗的雨直直砸下来,撞在地面上便是一个个小坑,泥水高高地溅起。密密麻麻的雨幕横亘眼前,近在咫尺的水井也掩在一片白色的水雾中。
小川没有迟疑,脱下露趾的布鞋,挽起裤脚便冲出房檐。脚丫子撒欢地在雨地里打得“啪啪”直响,泥沙酥酥麻麻地塞进趾缝。小川在井边停下放下吊桶,听到“砰”的一声便知道桶砸在水面了,于是抓着麻绳忽悠荡过去。井绳又往下沉了一沉便不动了,小川转到右侧开始绞动辘轳。麻绳吃透了水,变得极重,初始还能绞动,慢慢地便越来越沉。勉强把把手压到最底,便再也绞不动分毫。
头发被雨水濡得湿透,松松散散地垮下来,束发的布条还可笑地巴在几根发丝上。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双目涩涩地发痛。他不敢松手,侧过头用肩胡乱蹭了蹭,咬牙把身子压上把头,推着辘轳“扎扎扎”地一点点升上来。
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木盆,水忽悠悠地荡了几荡渐渐平静,映出一张少年的脸。双目很大很清,剑眉斜斜地直飞入鬃,一管笔挺的鼻子下面两片削薄的唇。黑亮的头发散落双肩,金棕色的面庞,四肢瘦削而结实匀称,整个人像壮年的猎豹一样英气勃发。
小川望着这张脸,怔怔地有片刻出神。水珠从发尖滴在水面上,人影立时便碎了。小川面无表情地伸手在盆里搅了两搅,直到人影再也看不见了,于是他的嘴角又慢慢咧开,浮起一个灿烂的笑。
“小川,死哪去了?有客人住店!”金掌柜算盘砸得柜台砰砰响。
小川丝瓜瓤子一丢,双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抹,旋风似地刮进去。
挨着屋檐下停了辆青篷马车,一个又干又瘦的马脸中年男子从车辕上跳下来,摸了把又大又结实的黄油纸伞高高地举过头顶。小川知道正主儿要登场了,于是垂着手,低眉顺目地侧身站了。
秋天里雨下得频繁,木头都散发出潮湿的霉味。雨线从青黑瓦片上牵下来,在青石地砖上汇成小河,漂着菜叶泥沙哗哗地漫过街面。小川低着头正在胡思乱想,猛可里鼻尖飘来一缕冷香,环珮叮当声半只青葱掐金钱绣花小鞋惊鸿一现,下一刻棠棣色苏绣海棠百褶裙边放下来便遮了脚。
小川摒住呼吸,视线偷偷往上移了半寸,瞄到一只掂着裙边的腻滑荑子,立时如受雷亟,忙不迭低下头来。
江南的雨天阴郁沉闷,灼灼繁花无边秀色也都溶进了水墨画里,可是那只手--半笼在大袖里,只露了春笋尖尖的五指轻轻搭在棠棣暗花的缎子上--却让阴沉的色彩立时鲜活起来,于是黑白中有了灰,带了蓝,添了绿……
“小川,小川!”金掌柜叫了两声听不到回应,一脚狠踹上小川的背。
小川踉跄两步摔在雨地里,粘稠的冷雨一浇,神志悚然清醒。他明白自己一定又做错什么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贴在地上不敢出声。
一只脚踌躇着点上他的背,而后脚弓落下,裙裾窸窣中她娇怯婀娜地走进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