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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银灰与血红(上) ...

  •   伴著眼帘内柔软的褶皱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光晕,我踽踽独行到了单调梦境的尽头,枕席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有些恍惚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滤进来。
      雨,停了,天,也晴了,只是空气中还残留著冷冷的味道,在我的鼻尖上盘旋。
      舒展开的臂膀碰到了什麽,我回转过头。
      几缕阳光正近乎温柔地抚在福尔摩斯苍白而疲惫的睡颜上,他头发略微有些散乱,长长的睫毛在床单上投下一个微妙的弧形影子,双唇紧抿著,修长而骨节明显的手弯曲在脸旁边,像是要去抓住什麽东西似的。
      我把昨晚匆忙给他盖上的一半薄薄被子往上拉了拉──尽管他连外套都没有脱,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他此时一定,冷极了。
      轻轻坐起靠在床板上,四周那样寂静,只有身旁均匀而轻缓的呼吸声。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希望这寂静成为永恒的念头,紧接著我又觉得这个念头有点过於怯懦和自私,甚至,莫名其妙。当人预感到什麽即将到来的沈重时,他总是会对眼前的宁静格外贪婪。
      昨天晚上所经历的、令我匪夷所思的场景交织在眼前,我试图去抓住一切我能理解的线索。
      如何解释福尔摩斯一反常态的焦躁?在我的经验之中,只要有案子可办,他总是冷静、迅捷而充满活力,也不会再去注射□□。
      凭我不甚敏锐的直觉,应该是这个案子中所凸显的一些东西触动了他内心某处隐秘的痛苦,而那究竟是什麽,我却无法知道。
      而最後的最後,他为什麽会提及他的父母?与我结识以来的八九年时间内,除了他的哥哥之外,他极少向我提及过他的家族和过去,甚至是,他的父母。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穿整齐我的衣服,蹑手蹑脚了下楼去,哈德森太太还没有起来,我到厨房斟了一点杜松子酒兑好水,送回到楼上我的房间──床边的小柜上,然後把福尔摩斯半敞著门的房间里那根躺在地上的针管拿走,关好门,给哈德森太太留了纸条,大意说福尔摩斯不需要送早餐上去,也请她不要去打断他的思考,而我出门去做一些必要的调查。
      尽可能快速的做完这一切,我轻手轻脚出了门,叫了一辆马车。
      “第欧根尼俱乐部。”我只说了这三个词。
      当时我却完全没有考虑到,我本可以步行的,却把自己置身於车厢的阴暗之中了。
      当时我更完全没有考虑到,我本应先回家看望梅丽的。

      而当我坐到那间可以望见蓓尔美尔街的小屋里时,我才发现我完完全全忘记了,福尔摩斯曾经提及过,他那像做工精良的报时锺一样守时的兄长,经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呆在那里,而墙上的锺显示现在才不到九点而已。
      左手抚上自己紧皱的眉头,究竟是什麽让我如此混乱,如果在平时,福尔摩斯一定又会嘲笑我的冒失。

      而假如我见到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我又该问什麽呢?
      又陷入了那种在黑暗中驾车前行的感觉,我是该原原本本地把连日来的经历和盘托出,请求他的帮助,还是单刀直入地询问福尔摩斯的过去,以福尔摩斯现在状态欠佳作为理由,抑或,等著他用比他弟弟更精准的观察力把这一切看出来?
      然而这时有一个不知名的冷酷声音响彻了我的脑海。
      「你,约翰.H.华生,你有什麽资格和理由去干涉这一切呢?」
      霎时像是有无数冰冷的丝线缠绕住了我的心脏,我犹豫了。
      我既不是他的亲人,也并非他们家的世交,虽然他曾戏称我为他的传记作者,但那不过是玩笑,我现在甚至连他的合租人都不是,只能算是个和他相识多年的人,而已。
      是我把他昨晚的行为视为向我求助了吗?不,不,那只是□□注射过量所导致的神智混乱行为,哪怕当时不是我而是雷斯垂德在,我想……哦,我想我真是天真的可笑。
      那麽,现在,走出这间屋子,假装没有来过第欧根尼俱乐部,回到贝克街吃早餐,假装昨天什麽都没有发生,要求福尔摩斯戒掉那该死的习惯,然後帮著他把这件案子解决,然後……
      然後什麽?
      那无数冰冷丝线的缠绕使我的心脏感到一阵疼痛,我真的能够让自己什麽都不做吗?不,是福尔摩斯的话,我不可能……

      「啊,华生大夫。」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我那恼人的忧思,回过头,我意外地看到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有神的淡灰色双眸。
      「先生,现在是……」我有点吃惊「现在是上午而已……」
      「不错,华生大夫。现在是上午,星期六,」他加重了星期六这个词,「的上午。
      」他话锋一转,「我想,既然你单独前来,那麽肯定是歇洛克有什麽事了。」
      我却不知从何开口。
      「恐怕歇洛克最近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不太说得过去吧。」他坐到旁边,指了指了我口袋外沿露出的一节针管。
      「的确,他──他最近不大对劲──」像决了堤的水坝,我开始滔滔不绝,从我归来之後所看到的、福尔摩斯异乎寻常的烦躁,到他新接手的这起连环谋杀案的情况以及对他造成的让人难以想象的影响,乃至他昨晚那些我不能理解的话,向迈克罗夫特和盘托出,我当时的模样简直像往常所见的那些走投无路的病人。
      「所以,恕我冒昧,」我艰难地说到最後,「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和他的父母……」
      礼貌约束著我,说不下去了。
      而迈克罗夫特看著天花板,右手的无名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著。
      「他很在乎的东西是你,华生大夫,我想。」
      「什麽?」完全不是我料想中的任何一种回答,我有点懵了。
      「这麽和你形容吧,华生大夫,」他收回目光直视著我,「倘若一个人从未被别人爱过,让他学会什麽叫爱和如何去爱,应该是不可能的。」
      「先生?」我完全糊涂了,不明白这是如何给扯到一个近乎哲学的话题上,「抱歉,我的问题……」
      「华生大夫。」他突然以那种我熟悉的福尔摩斯式的迅捷向前探出身子,「仔细看我的眼睛。」
      我看著他水灵灵的双眼,那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他的弟弟精神贯注时看到过。
      「怎麽?」我还是没有明白。
      「回想一下,如果你仔细注意过的,歇洛克的眼睛颜色。」
      慢慢回想一下,的确能看出一些差别,如果非要我形容,那是两种基於灰色底调的颜色,迈克罗夫特是一种淡然、内敛和略微透明的灰色,而他的弟弟则不同,是那种略略浓厚而有弹性的灰,甚至隐约显出一种蓝色的倾向──但是这能说明什麽?
      「对不起,我不明白──」
      「华生大夫,」迈克罗夫特动作粗犷地捋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发白的浅色头发,继续说道,「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出生之後,都不曾像歇洛克那样,有一头浓密而漂亮的深黑色头发。」
      我等著他继续向下说。
      「我们的母亲有一头太阳一样的美丽金发,」他说著,微微合上了眼睛,躺回椅子里,「然而不巧的是,我们还有一位虽然富有才能,却极为严厉、善妒和有著严重疑心的父亲。」
      我隐约感觉到了一个不幸的漩涡的中心所在,然而迈克罗夫特并没有说完。
      「大约是我十四岁,而歇洛克七岁的那年秋天,我每星期从寄宿学校回家一次,然而就在我最後一次回到家,当我用一贯不打扰其他人的方式自己开了门,拖著行李准备去见一下父母和歇洛克,然後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去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背诵史料一般的平板口气叙述著,「我走进起居室,我看见了什麽,嗯?我看到母亲浑身是血的躺在壁炉前,而旁边是父亲的长刀和猎枪,还有身上沾满了血的、已经吓傻了的小小歇洛克。而我们的父亲──从那之後我再也没有见到我们的父亲,他走了,逃走了,不是吗?」他停了停,「大概就是前一天晚上,她死了,我们亲爱的母亲,她漂亮的淡金色卷发上满是凝固的鲜血,父亲甚至等不及我转天回来,甚至不想造成一个误伤的现场,她娇弱的身体上满是刀伤,而歇洛克,我的小歇洛克,」他又睁开眼睛看著我。
      「华生大夫,你知道吗,歇洛克从头到尾都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从他身上的血迹看,他一直就在那里,看著所有,无法去阻止,直到父亲走掉,而他所做的一切,是用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他的睡衣,桌布,撕烂的窗帘那些东西疯狂地、拼命地去堵住那该死的伤口,拼尽所有的力气想止住不断涌出来的鲜血──然而没有,是的,我们可爱的母亲注视著他,渐渐的冰冷了。临死都不肯抱一抱他──而他看见了我之後问了我什麽?哥哥,放荡的女人是没有必要活在这个已经足够污浊的世界上的,是吗,哥哥,放荡的女人是没有必要活在这个已经足够污浊的世界上的?哥哥?──他在重复的是父亲最後的话语,我想。」
      他自始至终用一种平板的声调说完,仿佛在叙述一件发生在一百年前英吉利海峡另一边的无聊小事,而不是他和弟弟童年记忆中最悲惨的那道刻痕。
      「这件事的影响对歇洛克的影响远比对我要深,从那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歇洛克像一个真正的七岁孩子一样对任何人笑过,」他沈默片刻後继续说道,「你也许能理解,他那种铅块一样沈重的罪恶感和无力感,他只有七岁,无法明白这一切,只能认为母亲因为他自己的过失而死──不,你无法理解,大夫。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些,我想,也许是那些不幸的女人勾起了他的哀思,这挥之不去的阴影使他烦躁不安,这就是全部。」
      我开始有点後悔问了这些他也许并不愿意回答的东西,迟疑著是否要告辞了。
      「华生大夫,我之所以完完整整的告诉你这些,」他浅灰的双眼紧盯著已经显出离意的我,「并不是要你在知道这件事之後去怜悯歇洛克,他不需要,只是有些事情,我这个兄长无法为他做到,因为我们曾那样疏远,却又面对过同样的东西,然而你,你可以支撑住他,歇洛克总是尽力使自己显得无懈可击,但是我想,至少某些时候,他需要你,大夫,理解他,我信任你那善良温和的天性,倘若一个人从未被别人爱过,让他学会什麽叫爱和如何去爱,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实如此吗?如我说过的,大夫。哦,如果你准备回去继续帮助歇洛克调查了,那麽我想独自待会,长时间地叙述一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个吃力的差事。」
      他絮絮地说完,合上了双目,又躺回椅子里,一动不动了。
      而我戴上帽子,无声地向他告了别,走出了第欧根尼俱乐部,准备步行回到贝克街。
      心里则是装满了各种各样交错在一起的信息和画面,以致沈甸甸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六.银灰与血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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