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漫步》寂笔

4、第 4 章

　　晚上猫在家里独自收拾着东西, 找了很久, 才找出一张和姐姐的合照,中间却被剪出了一个人的镂空,只是我和姐姐肩膀上, 都各自有一只手, 应该是妈妈的手. 没有脸没有身子, 只有手. 说起来我也不太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呢. 母亲早逝, 父亲带大我们两个, 到了我十三岁的时候, 姐姐被过继到乡下外公家, 爸爸带着我搬到十万八千里的城市里住. 自我记事起, 就没听人提起过母亲.

　　小时候在一起, 姐姐倒时常说起, 说晚上母亲来看我们, 摸了她的头呢. 偶尔叫父亲听见, 会用那种惊恐的奇怪的眼神看着姐姐, 像看妖怪一样, 自小开始, 父亲就有点躲着姐姐呢. 有时听见人说姐姐长得像妈妈, 我总觉得父亲的面色就会变得有些不自在. 所以每次姐姐说起妈妈的事情时, 我总站在一边, 什么话也不说.

　　说得多了, 父亲就烦了, 说: “安蓝不要调皮! 小孩子这样撒谎胡闹一点都不可爱!” 姐姐诧异地委屈地拉着我说, “阿青也看见的啊,是不是? 阿青, 你告诉爸爸, 我没有撒谎啊.”

　　我摇头, 看见父亲松了口气, 于是只好继续摇头.

　　姐姐看着我, 那种委屈受伤不能置信的眼神, 仿佛我背叛了她, “你说谎.” 两个人私下在一起, 她老这样说. “你看见的, 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爸爸? 妈妈每晚都来看我们?”

　　我死不承认, “我看不见, 我确实没看见妈妈啊.” 反正那种能吓死人的女人, 绝对不会是我妈妈吧.

　　夜晚的时候, 父亲总会睡得很沉. 只有我和姐姐, 奇怪地却睡不着. 我极度地想睡去, 但是不能, 姐姐则是兴奋地等待, 因为妈妈会来看她, 同她说, “是的, 蓝蓝没有撒谎, 蓝蓝是妈妈的乖宝宝.”顶着那样铁青无血色的脸, 说话时肌肉都僵硬不动, 微笑起来像冬天夜里蜡像馆回魂的蜡人, 左眼睛里还流着血, 眼珠子稀烂, 姐姐都看不见吗?

　　我吓得头皮都麻炸了, 整个人发抖,姐姐却抓着我兴奋地叫, “阿青, 阿青,你看见的是不是? 妈妈呀! 妈妈来看我们呀! 我才没有说谎呢.”我牙齿都在抖, 那女人每接近我们一分, 我就冷一截, 那种又寒又阴骨头都渗透了凉风潮气阵阵发酸的冷痛. 姐姐都不觉得吗?! 我裹着被子咬着牙侧头, “我看不见啊. 姐姐不觉得冷吗?”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 姐姐现在正贴在那女人铁青的面孔上高兴幸福得不得了.

　　姐姐奇怪地说, “阿青, 真看不见吗? 为什么呢? 怎么会呢? 银说你是看得见的啊.”姐姐拉着那女人, 算了, 那样也还能算是人吗? 总之, 姐姐拉着那怪物冰凉的指抓往我肩上搭, “阿青, 你感觉不到吗? 妈妈的手呀. 很暖……”

　　我当然觉不得, 我已经昏过去了.

　　银每次知道了都会笑话我, 笑吧笑吧, 反正我就是胆子小, 怎么样吧? 只能证明我是个普通胆小的人而已. 正常人碰见那种东西都会怕吧? 爸爸光是听说姐姐晚上见着妈妈脸都会青呢, 何况我亲眼看见那么可怕的东西?

　　自小我便知道, 我们姐妹同别人不太一样. 而我和姐姐,也有不同. 她和我都能看见些奇怪的别人一般看不见的东西, 但同样的东西看在我们俩眼睛里却是不一样的.在她眼里温柔的母亲, 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 可爱的小猫小狗,或者根本叫不出名的不知名物体, 在我眼里, 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借表叔的色狼说来解释吧, 用姐姐的眼睛看去的裸体美女, 在我眼里, 多半是粘连血肉的枯骨. 那种东西本身,很少有赏心悦目的. 我被吓晕过几次后, 开始自我催眠. 看不见, 看不见, 就是看不见. 看不见就好了不是? 说的时间久了, 就真的看不清了呢. 而且离姐姐越远, 这种自我催眠越有效. 有时想, 也许真是看不见的, 只是听姐姐说多了, 产生幻觉而已. 当然那是离开姐姐后的事情.

　　我们姐妹还在一起时, 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银. 银也是奇怪的吧, 虽然不似姐姐嘴里所谓的母亲那么恐怖, 但是父亲一样看不见他. 我小小的观念里有这样一个准则, 凡是父亲和周围小朋友看不见的东西, 就是怪物. 银也是怪物. 雪白的头发, 有时走在太阳底下, 阳光过盛的时候, 他的身体会变得透明. 幸好, 不是透明得可以看见骨骸.

　　姐姐总抱怨, “阿青,你真看不见吗? 怎么会呢? 为什么呢?”

　　银看着我笑, “青看不见吗?”那种了然的洞悉的微笑.

　　我红着脸继续装傻, “啊, 是啊, 看不见啊.”装傻装得太习惯了, 渐渐不知道诚实这种东西的普通性. 面皮也磨得厚起来, 说这种话理所当然地, 脸不红气不喘.
　　当然,上当的可以是姐姐也可以是父亲, 但总不会是银. 银是知道的.

　　银说, “蓝蓝有一双佛眼.” 笑眯眯那样说, 温和得不像话, 典型的哄小孩子姿态.
　　可是对我, 那一种微笑总似变了味, “青, 用魔眼看物, 还是看不到的好吧.”
　　这时候, 我总觉得银像西游记里说的白骨精, 阴险而且披了美化了的外皮. 其实仔细盯住了看, 银的表皮也很虚晃, 仿佛一层会蒸发的水气, 下面, 还有别的东西, 好像随时会现原型. 每到这种时候, 我都会转开头, 我可不想仔细看下去, 他到底什么样子,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需要再自己找机会吓自己了吧?

　　至于姐姐, 她话说得多了. 父亲看姐姐的时候就很少再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看她了, 那眼神里, 带点惊惧, 带点恨不能她哑巴了的神情, 姐姐都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还不闭嘴呢? 父亲看着我的时候, 也变得很担心, 很惊慌.尤其那一天父亲早起上班时, 看见姐姐蹲在以前家里死了的狗睡觉的地方笑着说话, 对着空气做出抚摸动物头颅的姿势时,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 上去抽了姐姐一个耳光, 姐姐大哭, 指着地面说: “是阿黄啊, 爸爸干嘛打我?” 我从床上下来, 被姐姐拉住, “阿青, 你告诉爸爸呀! 你也看得见的吧?” 父亲几乎是将我从姐姐的手里夺过来, 叫: “安蓝! 不要跟你妹妹胡说!”然后几乎是拖着我夺门而出. 那一声摔门声, 震得我浑身皮毛打颤.

　　邻居王奶奶家的媳妇打招呼, “啊, 今天这么早啊? 小学不是放假吗? 咦, 阿青, 怎么光着脚就出来啦? 也不穿外套. 虽然是春天了, 也很冷啊.”

　　父亲支应着答了两三声, 拖着我走下楼, 吹了吹晨风仿佛清醒过来一点点. 放开了我的手, 说: “阿青, 爸爸上班去了, 你, 你一个人……”

　　我点头, “不要紧啊, 姐姐睡醒就好了, 姐姐说梦话而已.”

　　父亲蹲下来, 摸着我的头, 那眼神, 百感交集, 欲言又止, “阿青…… 真懂事.”

　　父亲骑上车子走了, 我上了楼, 敲门, 姐姐来开门, 抓着我说, “阿青, 为什么? 你真看不见吗?” 邻居老王奶奶家的媳妇正在楼道煤气炉边做早餐, 竖起耳朵来听. 我把姐姐推进去, 忙关上门.

　　姐姐抓着我一面摇, “阿青, 你看得见吧?!”

　　我甩开姐姐, 又急又慌, 又气又恼又烦, 终于忍不住怒吼出来: “你干嘛那么多嘴?! 什么都不说不就好了?!”

　　姐姐那时看我的眼神, 那么清晰, 清晰得让人刺痛, “阿青, 你果然……看得见……”

　　我静下来, “你看不见吗? 爸爸怕你, 怕你说这些话. 为什么吓他呢? 如果大家都看不见,爸爸也不想让我们看见, 那我们就看不见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 让人承认真的那么重要吗? 就算吓着爸爸, 让爸爸怕你, 也一定要说吗? …… 你知不知道邻居婶婶们说什么? 她们说妈妈是发疯死掉的, 你也是神经病, 总说怪话. 说我们都怪怪的, 像疯子, 听说是遗传病, 说爸爸很可怜, 得照顾这样两个女儿, 随时不知道哪天就做出怪事来吓人, 也没有正经女人肯嫁爸爸, 一个大男人独身带这样两个有病的小孩, 多累, 说不定哪天就撑不下去了吧? 多可怜 …… 多可怜…… 他们说, 别跟我们玩, 因为我们都是疯子的小孩,姐姐你老说怪话, 吓人 …… 你不能不说吗? 不能不说吗…… ”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良久没有眨一下眼, 呆呆说, “可是那是妈妈呀……”

　　我想了一下, 提议道: “如果你不说, 你晚上可以继续看见妈妈, 早上继续拥有爸爸. 不是很好? 要是说了, 爸爸会怕你. 我不要陪你被爸爸怕, 我可看不见.”最后我说, “反正, 不说就好了啊.”

　　姐姐完完全全地不了解, “可是老师不是教,要诚实不说谎吗? 阿青, 我们明明看见了呀.”

　　我撇嘴, “撒谎又怎么样? 会天打雷劈么? 大人天天撒谎呢. 隔壁王奶奶生病, 得癌症, 怕寂寞不肯住院, 弄得家里很麻烦, 她儿媳妇就天天希望她死了算了呢,可是别人说她辛苦时, 她还不是照样嘴巴上说自家老人嘛, 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爸爸也明明把妈妈照片夹在字典书皮里面, 却还不是一样说, 妈妈从来不照相? 何况也没人叫你撒谎, 只是叫你别说罢了. 看见了不说, 和胡说撒谎又不一样.”

　　姐姐愣愣叫, “阿青……” 看着我的眼神, 又犹豫又迷惑, 又有点惊奇和崇拜.

　　这傻妞, 倒像我妹妹呢. 于是我抓着她的肩膀肯定地点头, “不说就好了!”

　　银站在旁边笑, 那笑容, 有点复杂. 隐隐听他说: “果然……是魔……眼……”

　　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