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向日葵》裴嘉

3、Be the Light

　　3.

　　百惠小时候是在篮球之国长大的。但是，她最开始接触篮球是因为日本的舅舅。小学时，她跟一家人回到母亲的娘家镰仓，在太平洋的另一边过了一个暑假，然后就留了下来。

　　当时临近秋季开学，上大学的哥哥姐姐要回洛杉矶念书。小百惠每天像猴子一样吵闹，要留在舅舅家打篮球，因为打篮球可以长高。

　　早川夫妇难以对抗熊孩子的威力，但结婚三年的田冈和夫人裕子还没有小孩，十分喜爱百惠，并劝说“就让百惠在这里上小学然后学习一下日文吧，她连汉字都不认识”，从而顺利让百惠留了下来。

　　大人们以为小孩子过不了几个月就会想回到父母身边，可是他们没想到百惠完全乐不思蜀，即使寒暑假回到美国，没过几天就会觉得无聊。街上没有好玩的，便利店也没有好吃的布丁和可乐饼，追不到连载的漫画，电视上也看不到狗血连续剧……

　　因为正式在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回到美国后，百惠连“小东京”都不爱去了。

　　每次还没到日本学校开学的日子，她就迫不及待地买好了洛杉矶各个球队的周边纪念品，带回去给田冈奖励高中篮球部的大哥哥们。

　　差不多十年过去，百惠并没有因为打篮球而长成高个子的少女，但是篮球已经无法从她的生活中割舍。

　　从小学到国中，百惠都加入了学校的女子篮球部。高中来到陵南后，她自然而然地当起了经理。但是，曾经记忆里那些大哥哥变成同龄人之后，反而没意思起来。

　　跟男生建立友谊其实不如跟女生容易。

　　进入青春期后，很多事都变得不像表面上那么纯粹。首先要留意分寸，不可以跟他们太亲近。但除去日常训练，也不能对他们完全漠不关心。

　　百惠的好友是足球部的经理松本莉子，两人完全是通过一次次探讨“怎么和球员们相处”这个话题，慢慢熟络起来的。

　　她很佩服莉子：“真羡慕你啊，完全是社团的团宠。”

　　高一刚开始时，莉子还在学习足球规则，社团的部员们帮了不少忙，大家很快就融在了一起。足球部人多，但性格温柔的莉子可以和每个成员相处得很好，从来没有什么矛盾。无论是高年级的学长还是一个年级的同学，他们就算不是对莉子关爱有加，至少也是礼貌客气。

　　百惠对篮球无所不知，每天反而焦头烂额。

　　比她年长一级的球队主力成田颇受女生青睐，虽然不能跟后来的仙道相提并论，但也是当时校园里棘手的风云人物之一。

　　和成田一届的成员们球技都不错，又互相投合，但个个自以为是，除了田冈没有人能管教得了他们。

　　百惠刚当上经理的时候，也完全拿他们没办法。这些二年级的总是时不时以学长的身份亲昵地摸她的头，或是用言语调戏。他们听说她在美国长大以后，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很开放。尤其是成田，仗着自己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态度也愈加随便了。

　　百惠对此非常恼火。

　　什么摸头杀，简直莫名其妙，完全是不礼貌的行为。

　　还好当时的高三学长比较注重队里的氛围，不管是嘲笑鱼住的声音，还是成田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的行为，队长都会偶尔出面调解。但是等前辈们引退后，大家的关系又变差了。

　　莉子不止一次担忧地安慰她：“会好起来的。”

　　从第二年开始，一切确实好了起来。

　　虽然她一直很反感日本人注解的“前辈的权威”和年龄上产生的不平等地位，但是当她升入二年级、自己也成为学姐之后，面对着仙道这一届新进来的成员，不难升起一股长者才有的欣慰。

　　新学年伊始，她整理好入部申请书，怀抱着“要好好关照这些孩子，他们可是陵南的希望啊”之类的母性心理，跟学弟们越来越熟。

　　只有仙道，虽然她认识他最早，但却了解他最少。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仙道刚升入高一，就成了队里当之无愧的王牌。田冈在预选赛开始之前组织了几场练习赛，从那时起，仙道的光芒就掩盖了所有人。

　　陵南有了这样的天才，田冈自然大喜过望。快则今年，慢则三年，他坚信陵南一定能很快站到全国的舞台上。

　　为了让这一天早些到来，他苦苦想了很久，陵南的未来该如何规划。

　　他说，虽然仙道平素漫不经心，好似对什么都无所谓，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所以要尽可能地鼓舞他，这样才能激发出他的斗志。其他成员的资质参差不齐，但都很有潜力，不妨狠狠敲打。尤其是和仙道一年的福田，经过一番磨炼，必能被打造成一柄利器。

　　百惠没看出田冈的高明之处，只看见了明晃晃的偏心。

　　她也吐槽过：“拜托，这位大叔，谁的自尊心不强啊？！我们都是有自尊心的少年！”

　　爱之深责之切这话虽然不假，但田冈每天那样骂福田，路人看了也会有恻隐之心，反而顾不上体会他的用心良苦了。即使鱼住高一有过和福田一样的经历，也不能赞同田冈的做法。

　　“毕竟我当时也差点因为受不了而退出了。”鱼住私下跟百惠讨论时，亦希望她能向田冈说说情。

　　福田的身高、弹跳和力量都很出色，从天赋方面讲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综合实力比一年前的鱼住强很多。陵南若想走向全国，最好不要失去这个球员。

　　可田冈是个固执的大叔，他仍秉持“因材施教”的原则，对待仙道和其他成员的态度天差地别。

　　像仙道这种出类拔萃的少年，会稀罕人家的吹捧吗？估计他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出茧了吧，夸他一句和夸他十句不会产生任何质的区别。

　　而且，一个少年被捧得那么高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太受人器重有时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百惠心里非常犹豫。

　　她迎风骑着自行车想着心事，前面的车筐里装着裕子阿姨拜托她买的新鲜果蔬和面包，清新的海风中有一丝黄油的甜香，芹菜的叶子簌簌飘着，遥遥指向远方的海面。

　　这海岸附近有一座长长的栈桥，据说是海钓的最佳地点之一。她家外公也喜欢钓鱼，曾在客厅的地图上标记过。

　　百惠停下车子，双手遮在额前，逆着耀眼的日光远眺。

　　一个梳着朝天发的高大少年坐在栈桥边，一动不动地垂钓。

　　她知道翔阳的长谷川和仙道身形差不多，发型也差不多，理论上隔着这么远，一时很难分清是谁。

　　但她没由来地相信，这个像老头子一样坐着钓鱼的少年就是仙道。

　　昨天他们已经打完预选赛的第三回合，又一次不出意外以超过百分的成绩胜出，势如破竹。仙道身为主攻，每场比赛都能斩获35分以上。在跟湘北的比赛中，更是拿下了个人47分的傲人成绩，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中得知了他的全名。

　　随着“仙道彰”的名号响彻神奈川，这三个字前面也多了不少绰号，比如“最强新人”、“得分机器”之类的。

　　仙道听到这些盛气凌人的头衔，总是置之一笑，不为所动。

　　托他的福，陵南全队士气大增，几乎每个人都斗志昂扬，只有他淡然自若，现在竟还钓起了鱼……

　　一般来说，谁都不免因为自己具有了某种品质，或是自以为具有了某种品质而自命不凡*。比如三井，她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加自命不凡的人了。

　　可是在仙道身上，她似乎找不到这种感觉。

　　仙道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他的天赋和才能令普通人望尘莫及，但是再普通的人跟他在一起也能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比天赋更难能可贵的品质。

　　但你要说他那是谦虚吗？倒也不像。只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太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只有十五岁。

　　百惠重新踩上脚踏板，朝着栈桥的方向骑行。靠近仙道之前，他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

　　“Hi，真的是你啊。”

　　百惠按了按自行车铃，唰地停下，飘扬的中长发回落到肩头。

　　仙道回头看见她，有点惊讶。

　　百惠穿着印有加州风情的T恤衫和boy-style的休闲西装短裤，撑着地面的那条腿健美匀称，在亚洲女生里很少见，只有经常运动健身的人才有这样的腿型。

　　她单脚踩在自行车上看着他，非常随性。

　　“你好。”仙道恢复如常，自然地打了招呼。

　　“你会钓鱼？”百惠疑惑地问：“不，应该说，你喜欢钓鱼？”

　　“是啊。”仙道坦然承认，然后继续盯着鱼竿的动静：“还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

　　竞技运动无聊，甚至连胜利也刺激不了他的感官，在海边枯坐、顶着烈日暴晒的行为反而有意思？

　　百惠停好车子下来，直接走到他旁边的位置席地而坐。

　　“愿闻其详。”

　　仙道侧过头看见她的举止，稍显惊奇。

　　美国人的习惯就是喜欢坐在地上，百惠也这样。莉子说这是她“超没女子力”的行为之一，还说或许只有等她遇到喜欢的男孩子，才会有所收敛。

　　百惠对莉子的话将信将疑，反正她觉得高中时代没有印证的机会了。

　　仙道没有大惊小怪，很快回过头去望着海面，说起垂钓的乐趣、海钓和淡水垂钓又有哪里不同，看似单调的活动蕴藏着很多学问。

　　他用缓和的语调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百惠撑着下巴耐心听了半天，不禁断定：

　　“所以你不是最近才喜欢上海钓的咯？”

　　仙道摇头：“不，确实是来了这边以后才喜欢上的。”

　　百惠吃了一惊。

　　短短时间内就掌握了那么多知识和技巧，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钓鱼，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也不吝花费时间和精力。

　　她叹了口气，多少有点不平：“难怪，感觉你最近对训练不太积极了呢。”

　　如果他能把这些心思用在篮球上……

　　“我会打进全国大赛的。”

　　仙道轻描淡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跟聪明人讲话不用多说，他全能意会。

　　百惠看向少年望着海面的侧脸，收起了仅有的一丝怨气。

　　“仙道，”她转身正视着他，表情严肃地申明：“教练并没有把你当做打进全国大赛的工具。”

　　仙道侧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我们都没有。”

　　百惠又补充道。

　　裕子阿姨曾偷偷跟她解释过，田冈在仙道身上找到了自己高中时的影子，所以对他有着说不清的希冀，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惜才。

　　他的毕生所学和雄心壮志、青春里未用完的热情、没有达到的高度，还有不曾拥有的未来……田冈希望一切的一切都能在仙道身上得到传承和实现。

　　而她自己呢……

　　百惠心道：这是少年人生中最宝贵的三年，当初是她拼命说服他来陵南的，不可以让他跑来镰仓，却只能体验到无聊的高中生活。

　　天才应该大放光彩，像太阳那样。千万不要当明亮璀璨却一闪而逝的流星，除了耀眼的回忆，只能留下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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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特殊标注，带*的句子都是摘自上海译文版的《傲慢与偏见》，基本没有改动。特此说明，我就不加引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