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飞舟》阿嘉妮

7、chapter 7

　　魏棋洲的目的地是他和林哲知的大学。湖城大学已经只剩寥寥几个系院，当前大部分教学设施还在向飞船上迁移。魏棋洲绕过了办公楼，带林哲知回到了已经久久无人光顾的地质系校区。
　　雨后的树木格外翠绿，水珠在叶片上摇摇欲坠，反射出夕阳金色的光，野草在疯狂的生长，青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木质的窗棂都已经出现了裂痕。

　　魏棋洲推开阶梯教室的木门，林哲知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倒在门口的残破木桌，慢慢走到讲台的位置，后层的黑板上还留有一些粉笔字的痕迹，是最后一次上课的内容，不知道是哪个课代表偷懒没有擦，讲桌下面还有半盒倾倒的粉笔，大多都碎成了粉笔头。
　　林哲知抓起了一把粉笔头，看见魏棋洲走到了以前蹭地质系课时最喜欢的位置，第七排窗边第三个座位，擦了擦椅子上的灰，坐了下来。
　　林哲知把一个粉笔头掷了过去，力量不足、准头不对，粉笔头在前几排就落到了地上。但是惊动了魏棋洲，他抬头，也看着林哲知笑了笑，说：“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好嘞。”林哲知开开心心地跑过来，在他左边的位置坐下，难为这两个椅子还是好的。

　　窗外的夕阳照进来，给一切镀上一层昏黄又模糊的光，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从前，范教授在讲台上跺来跺去地上课，不拿书的那只手里永远攥着一把粉笔头，随时给调皮的学生来一暗器。林哲知在座位上听课，不时转头看看旁边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魏棋洲——他听不懂林哲知的课，就像林哲知也听不懂魏棋洲要上的“无需耗能的最小能量需求”，午后的阳光在距离魏棋洲不到十厘米的地方，仿佛又近又远。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讲过我的家人？”魏棋洲说。
　　“没有。”林哲知明白，魏棋洲可能是想要跟他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认真了起来。
　　“但是一定听说过吧？”魏棋洲望着前方，灰尘在夕阳下跳舞。
　　“听过一些，但是我不信。”林哲知确实耳闻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魏棋洲的父母在传说里是奸商、是恶棍、是疯子、是杀人凶手，但更多的，是人们的讳忌莫深。但只要魏棋洲不说，他也没问过。
　　“几年前审判的时候，都说我的父母是为富不仁的黑心商人，其实他们不是……他们两个对金钱没概念，还不如我和我哥会赚钱。他们两个……”魏棋洲慢慢地说，“是天真的科研工作者。”
　　“我父母也是在大学认识的，他们一个专业一个班，志同道合，我爷爷和外公家都还有钱，所以即使在这个时代，他们俩都一路读到了生物博士，除了实验室，他们对社会一无所知，甚至他们对家庭、对社交的理解，都让人觉得天真至极。”
　　“你知道吗？他们从来不记得我的生日，但是有一年，到春天了，他们打电话把我哥和我都死活喊回家，我们风尘仆仆回家一看，他们准备了一桌子菜，说是要庆祝实验室的一窝白鼠五世同堂。”
　　林哲知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十年前起，他们突然想要为这个地球，为人类做一点贡献了。”
　　“我的父母的研究方向是细胞生物，在得知诺雷彗星将要冲撞的地球的第十三年，他们拿出了一个代号叫‘沉睡’的计划。那是七年前，社会上林林总总的应对末世的方案数不胜数，包括现在在进行的‘飞舟’，你知道的‘绿洲’，还有我父母的‘沉睡’，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祈祷’、‘改变’，光那一年联合政府审议参考过的方案都有四百来宗，可能是我舅舅当时在联合政府任职的缘故，‘沉睡’计划居然通过了初核，开始启动了。”
　　“沉睡计划，不是说让大家都进入休眠，躲过彗星冲撞带来的灾难，那样的话资源耗费太大，以地球现有的资源，最多只能支撑一亿人挺过可能长达千年的地球恢复期。我父母亲提出的计划是保留基因，将地球八十亿人的基因保存起来，等到一切恢复正轨以后，再全部克隆出来。等同于人类在一个长梦中度过了所有灾难。”

　　魏棋洲说道这里，转头看林哲知，看他蹙着眉头，说：“怎么？你也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嗯，”林哲知说，“好像非常可行，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你听过那个著名的空间穿梭悖论吗？”
　　“什么？”
　　“有个人，他的家住在上海，但是他工作在北京。不过这个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将来并不是什么问题，人类发明了一个空间穿梭机器，只要站到上海的机器上，下一秒，人就消失了，出现在了北京的机器上。下班的时候，同样可以通过这台穿梭机器，一秒钟回到自己的家。但是，有一天，你开开心心地去上班，站在了上海的机器上，工作人员按下按钮以后，你发现自己还站在上海，机器出现了故障，你说‘工作人员，请帮我再传一次’，工作人员查询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先生，您已经在北京，您看，您都已经走进办公室了’。”
　　林哲知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一直以来，是在不停的克隆吗？”
　　魏棋洲也点点头，继续说：“然后那个倒霉蛋就问‘可是我还在这里，北京的那个我不是我啊！’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传送是成功的，北京的您已经正常在上班了，而我们这边的机器出现了故障，省略了最后一步流程……麻烦您到隔壁房间来一下。’”
　　林哲知又等了一会儿，见魏棋洲不再说话，问：“完了？”
　　“嗯。”
　　“最后一步是把上海的他杀掉对吗？”
　　“嗯。”
　　“那个人后来逃走了吗？”
　　“不知道，他的对手看起来已经很有处理这样事情的经验了。”
　　夕阳在渐渐西沉，半边天都是火一样燃烧的云彩。
　　“把这个悖论里的上海改成现在，把北京改成遥远的未来，就是我父母亲的研究方向。他们是不谙世事的科研工作者，他们眼里的社会、生物、人类都是一组组公式和数字，他们根本无法解决那个悖论——既然有未来的克隆的人在准备着，那么现在的人，是不是死了也没关系？是不是不用救了？未来有个克隆的你可以安全的度过危机，迎接新时代的到来——不过这和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到底哪个你才是你？上海的你？还是北京的你？”

　　林哲知伸出手，摸了摸魏棋洲放在桌上的手，魏棋洲立刻回握住他。
　　他加快了语速：“我父母亲只懂数字，不懂社会、不懂人类，他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这项研究，在我舅舅的帮助下，沉睡计划突飞猛进。直到他们开始了第一期实验……”他似乎不想再继续多说了，突然望着林哲知的眼睛问，“如果你的克隆人能在未来好好的生活，你愿意现在去死吗？”
　　林哲知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如果你现在将要死去，你愿意你的克隆人在未来好好的生活吗？”
　　这次思索的时间更长，林哲知依旧摇了摇头，又马上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让他好好的生活，我只是觉得，他是他，我是我，而且，看现在的样子，未来会更好或是更差，谁也不知道。”
　　魏棋洲没有再继续追问，沉默着点了点头，许久，才说：“那次实验出了事故，一个参加实验的老人死了，我父母的实验室被关闭，我舅舅也下了台，报纸上说他们是约瑟夫·门格勒，目的是分化人类、灭绝种族。”

　　——魏棋洲数年未见忙于工作的父母，再次看见他们，在审判席上。他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工作放弃了朋友，四处为父母奔走，大笔大笔的钱花在辩护上，向所有能帮上忙的人低头。就是那时，他在新闻上看到了疲惫憔悴的林哲知，但他无能为力。
　　“为了救我爸妈，我被叫做‘刽子手’，我兢兢业业，所以有些人怕我，更多人恨我。”他看林哲知，故意压低了眉毛，“怎么？怕不怕？林哲知？”
　　林哲知大笑，用手抚魏棋洲的眉头，说：“下次出门给你戴副眼镜，你不那么用力看人的时候显得和善点。”
　　魏棋洲抓过林哲知的手，也笑：“我稍微和善一点，早就死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就没打算上船的，我只想好好的把我父母、把我哥哥，还有你送上船。我和家里脱离了关系，不敢跟任何人承认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会拖累你们。想杀我的人有很多，我活着，他们总会报复，虽然说有人跟我们保证了会帮我们制造新的身份，但是我不想拖累你们，我不打算上船——肖铭也不打算。”
　　林哲知静静地听着，目光望着空无一物的地方。
　　“可是今天，我改主意了，”魏棋洲说，“我想活下去，我们一起上船吧。”
　　“林哲知，”他认真地看着林哲知，直到林哲知也把目光转向自己，“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吧，”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一起上船，我有优先上船权，就是麻烦你要跟我一起改名换姓，我们去别的洲的飞船，没人认识我们，我们俩英文都不错，在哪里都能活下来。如果你担心你的妈妈，我还有点积蓄，我们全部都孝顺她，我还会让我哥哥多去照顾她……她要是愿意也可以跟我家人一起，他们都会欢迎她。你要是想她，飞船之间也可以互相联络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开始渐渐说服不了自己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或者……或者你跟你妈妈一起上船，告诉所有人我死了，我会尽量去看你们的。”
　　林哲知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他，他也马上紧紧回抱住林哲知。
　　夕阳落下西山，黑夜一寸寸侵袭。如今已经形同废墟的旧校舍，一切旧日的美好都会没入黑暗中。
　　但还好，还有林哲知。

　　良久，林哲知闷闷地说：“你的西服被我蹭脏了。”
　　魏棋洲轻轻笑了笑：“没关系。”
　　又过了一会儿，林哲知说：“早知道我也回家换一身西装再来，你穿得这么人模狗样，我却像个刚爬上岸的落汤鸡……以后回忆起来，形象落差太大。”
　　魏棋洲说：“没关系，我们跟别人说你穿得漂漂亮亮青春洋溢，我穿得像个劣质红酒推销员。”
　　林哲知也低低笑了起来。
　　魏棋洲用肩膀撞了撞林哲知：“林哲知，等你说话呢？你是打算当对隐姓埋名的神秘人夫妻呢？还是想坐拥老公遗产，当个有钱有闲的鳏夫呢？”
　　林哲知没有马上回答，很久，才抖着声音说：“我昨天……我昨天去找你的时候，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妈妈的钱、我的钱都借给了别人，拿不回来了。我去找你，是想跟你告别的，我不打算上船了……”
　　母子俩的积蓄都给了范教授，范教授无法偿还了，林哲知告别了教授，开始思考新的生活。而范教授的另一些学生杀了他。
　　魏棋洲知道这件事，他看到今天的那个死刑犯，就明白林哲知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山穷水尽，却依旧保存自尊地不肯找自己帮忙。
　　“别担心，别怕，我会帮你。”他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们结婚吧，”林哲知说，“棋洲，我们一起活下去，别担心那些威胁，我会一直陪着你。”
　　魏棋洲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又在他脏兮兮的脸蛋上左右各亲了一口。
　　魏棋洲打开轿车的后备厢，十几个氢气球升了上来，下面还挂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灯，照着一幅写着“我们结婚吧”的条幅，藏在一大捧玫瑰花下面的音响开始放慢节拍爱情歌曲。
　　“想对你说，我总是将你放心上”
　　“想让你看，我双眼闪烁的泪光”
　　从道具到配乐都让林哲知，目瞪口呆，然后笑起来：“这是你原本的plan A吗？”
　　“不是，plan A是骗你，我妈要安排我相亲，为了不耽误人家女孩，找熟人也就是你跟我假结婚。”
　　“我应该也会答应，为什么没用？”
　　“怕你真的当成假结婚。”
　　一计直球让林哲知说不出话来。
　　“然后庄元思就按照他理解中的求婚布置了一下。”魏棋洲看着气球、玫瑰、彩灯、条幅、跑车，觉得也应该给庄元思送个礼物感谢下。
　　“庄元思以后别跟别人求婚了，”林哲知差点没笑厥过去，眼前五样道具，至少十六种颜色，“他不适合。”
　　“啊？”魏棋洲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突然抬头，看见到了天空。
　　“林哲知，看星星。”他说，指着夜空，给林哲知看。
　　林哲知也抬起了头。
　　音响里，断断续续传来慢悠悠的歌声。
　　——“夜那么长,星星会将我们照亮。”

作者有话说

　　时空穿梭的比方，复述于知乎某关于快速旅行的答案，地址实在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