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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别有幽愁暗恨生 ...

  •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西游记》)
      南海,落伽岛。
      杨婵一路匆匆,走进了紫竹林中的一间竹屋里。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几案、一个蒲团。几案上供着宝相庄严的观音像,蒲团上跪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粗衣散发,垂眉敛目,正在那里轻轻诵着佛经,却是敖琼。
      那日,敖琼见敖瑛自毁龙身后却也不再抵抗,愿意束手就擒,只是要求杨戬治愈敖瑛的伤势并送她去人间安置。杨戬目睹南海混乱,原本想要废了她的法力,押她去天廷按律处罚。正待成行,观音菩萨果然前来说情,杨戬记得王母先前的说辞,心中冷笑,可到底也顾忌天廷与佛门的关系,还是把她交给了观音。之后,敖琼便被罚在此面壁思过。
      此刻,敖琼听见杨婵进来,眉头一丝不动,依旧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诵经。直到一篇经文诵完,她才站起身来,目光滑过杨婵,冷冷一笑:“三圣母,没想到第一个来我这里的人竟然是你。”
      杨婵满脸都是歉意,“龙女,令妹之事我听说了,我想你一定很难过。好歹我们算相识一场,我……我来看看你,……顺便也想向你道个歉。”
      敖琼神色间隐有寒意,说话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三圣母,你不必把无关之事揽了去,你与瑛儿素昧平生说什么歉不歉的。”她顿了顿,见杨婵的脸色一时阵红阵白,似乎有些不忍,语气便转柔了些,“自瑛儿出事以来,多少亲朋故旧都避着我,若不是我在佛门还有一席之地,只怕也要被贬落凡尘了。难为三圣母你还想着来安慰我,你实在是个太过天真良善的女子,想不到,显圣真君竟然有你这样一个妹子。”
      杨婵听她这样说,忙道:“龙女,其实我二哥也是迫不得已,他是天廷的司法天神,此事涉及天条又是陛下亲点,他不得不管……”
      敖琼目光微转,悠悠打量着她,止住了她的话头:“此事结局如何,我和瑛儿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惨。可是,就算一切重来,我们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瑛儿心甘情愿,我也……如此。”
      杨婵见她这样坚定的神色,心中有一丝害怕,又禁不住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龙女,我们既已成仙就该清心寡欲,如何……如何还可以有那凡人的私情?”
      “三圣母,你可曾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为了他,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含笑面对死亡,也可以无怨无悔地活着……孤独寂寞地活着……这两情相悦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岂是天条可以简单抹杀的?”敖琼话音尖锐,神态激烈,不复方才的淡定。杨婵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呆呆地听着,忽然想到母亲:母亲也是因为爱才思凡,生下我们兄妹的吗?
      敖琼见杨婵发愣,自失一笑:“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懂……”她似垂眸想了想,忽然道,“三圣母,我那时送你的琴可还在?”
      杨婵不知她为何会问起已送出的东西。不过此琴极佳,她十分喜爱便随身带着,于是自然而然地摄出,递给了敖琼。敖琼神色转柔,手抚琴身,良久才轻轻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三圣母是知音之人,珍它惜它。”
      杨婵看着她的神色,迟疑着道:“龙女,这琴于你定是珍爱之物,我实在不敢夺爱而据为己有。你……不如收回去吧。”
      敖琼摇了摇头,“往事已耶,我留着它又能留住什么?这琴……是我夫君送我的定情之物。”她见杨婵一脸诧异,笑了起来,“我们神仙青春永驻,实则都是老不死。那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他是我今生唯一知音,我拼着与家中决裂嫁给了他……”
      她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深爱琴艺的自己遇到了同样是琴痴的他,彼此倾心;可是父王为了那个虚无的传说和他的野心一定要自己嫁给西海的敖兴大哥;敖兴大哥人很好,可是她不喜欢,私自嫁了所爱的人;于是父王狠心把她囚禁在鲛人洞中,又把她的丈夫变成洞外礁石,她为了救他舍了骊珠解他的诅咒,自己却失去了人形;就这样一个显出原形受尽凌辱困于海沟,一个心似油煎枯守岸边望洋兴叹;如果不是当时敖心正巧杀入南海,也许她此生就只能拖着破残的龙身老死在海沟中……那样多那样多的事,可到如今,也只是说给旁人听的一个故事。
      她不想把自己的往事诉人,只轻轻地说:“他只是个凡人,他死后,我便入了佛门,从此不再是南海之人。”
      杨婵不明所以,但咀嚼着她话中的怅然,隐隐竟是苦涩。她不知该如何劝慰敖琼,只有呐呐无语。
      敖琼的目光垂落在琴上,目不转睛。忽然她嘴角隐隐扬起,也不抬头只淡淡地问:“还记得你生日那天我弹的琴曲吗?那天我只弹了半阙,你想不想听全曲?”
      她也不待杨婵回答,只自顾放下琴来,调了素弦,缓缓起音。这一次,她神色肃然,浑不似前番在杨婵寿宴上的嬉笑无忌。曲过中段,琴音便拔高了上去,一声一声如雷霆霹雳,风雨交加,前面的春光融融竟似一梦,再无踪迹。
      琴声激昂如惊涛骇浪,那是打在鲛人洞外礁石上的海浪,千年万年无止无尽。而于这无情风雨中另有一缕极细的声音若有似无绵绵不绝地传来,那是洞内鲛人们悲凉无奈的哀歌,虽柔弱却不悔不屈。
      敖琼回思当年之事,悲愤之情愈发无处可遣,俱都化入琴声,当真叫人五内俱伤。随着琴音越高,那琴弦已不堪重负,终于“铮”的一声,弦丝俱断。敖琼眼望断弦,心事纠结万千,蓦地伏案放声大哭。一旁的杨婵本就感于琴音,心思波动,见她大哭,心中一酸,珠泪也自滚滚而下。
      两人正哭得伤心,忽然听见身边有人轻轻叹息:“何苦,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去想?你向来最看得开的。”
      敖琼听了这话,拭泪整容,起身唤道:“三姐姐。”
      敖心见杨婵也在,微有些讶异,只略点了点头,便对敖琼说:“琼儿,瑛儿在凡间之事我已安排好了,如今她被一户官宦人家收养,很得养父母的喜爱,以后的日子当不虞有失。”她见敖琼还是一脸求恳地望着,目光微微转向杨婵,暗暗叹口气,继续说,“她的情郎到也没有辜负她,金榜高中后宰相欲招他为婿,他仍然一意要回去寻瑛儿,却被绑进了相府。可巧,招他之人便是瑛儿的养父,他二人在花烛之夜说明原委,生死不改其志,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敖琼戚容稍减,低头谢道:“有劳三姐姐费心了。”顿了顿又道,“我姐妹都是痴心不悔的人,如今倒让外人看笑话了。”
      敖心不答她的话,那里杨婵却接口道:“不会的,龙女。其实天廷的诸仙姐妹们谈起你们的事都赞你们情深意重,令人钦佩……”敖心打断了她的话头:“左右不过是旁人的议论,婵儿,你别再惹琼儿伤心了。”又拉过她道,“婵儿你是一山正神,离开驻地过久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有我陪琼儿。”
      杨婵在这里无端端地哭了一场,正心头纷乱,听了她的话便点点头:“恩,那我回去了。姐姐多劝劝龙女,叫她别太伤心了。”
      敖心看着杨婵去远了,这才又开口道:“这杨婵性子单纯的很,你何苦误导她。”
      敖琼冷笑起来:“性子单纯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受人保护了?你我又何尝不想单纯无忧?她不过有个好哥哥为她遮风挡雨罢了。哼,我到要瞧瞧,事到临头他显圣真君是否真的铁面无私。”正说着,她只觉手腕一痛,却是敖心捏紧了她的手。
      敖琼见敖心眼中隐有怒意,嘴角便扬起了一丝嘲弄:“三姐姐,你也是痴人。似你我这样的人,行事本就只凭自己好恶,断不会顾念旁人的。何况,我只是告诉了她世间有此感情,做与不做,她杨家家学渊源,还需我指点吗?三姐姐若不放心,此后便时时护着她好了。只怕旁人不念你好。”
      她话音未落,已听见敖心轻笑了一声,悠然道:“你觉得杨婵在我心中很重要吗?她的生死荣辱会对我有影响吗?琼儿,这些年来你我交情一直不错,你便觉得我很和善吗?只是我是怎样的人,你更该去问问南海龙君,他的答案或许与你不同。”
      敖琼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看着嘴角边露出冷冷笑意的敖心,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敖心的声音却又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这天道既然让我生而为龙族,骨子里便是有份痴的。我在乎谁,不在乎谁,从来不需要旁人来提醒。”说着,伸手拉过敖琼,将她轻轻按在蒲团上,“既然观音菩萨要琼儿你思过,琼儿就该安安分分地守着,可莫要再节外生枝了。”
      敖琼顺势跌坐蒲团,抬头怔怔望着敖心,眼中惧意渐浓,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出处: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唐]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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