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渔（聊斋王六郎）》怿纾

3、花开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学堂里的先生摇头晃脑念一遍，
　　学堂里的学生摇头晃脑念一遍……
　　“黎洺，你来说说，《秦风·蒹葭》这四句诗是什么寓意啊？”
　　黎洺听到先生的问话，骤然起身。
　　可是他突然张不开口……
　　他知道此诗是用来讥讽秦襄公不能用周礼来巩固国家的。这四句诗表示明君应广揽贤才，如遇隐居的贤士，应因不可得而心生惋惜。
　　但是他现在觉得……诗意不止于此，或者说，这四句诗不源于此。
　　那是一个痴情男子追着他钟情一面的人，沿江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寻寻觅觅而不得的故事……
　　这江可以是其他任何江，也可以是洺江。
　　“好了，你坐下吧，本来也不是要刁难你。”
　　“读书要净心，心不净则无法读书。”
　　“你这几日就好神游向外，仿佛鬼上身了一般……”
　　鬼上身！
　　黎洺自那日见过黄淬后，便一直没再得见……
　　他白天里也偷偷去过洺江两回，反复找着，
　　可似乎那楚楚的冰美人本就不存在。
　　然而，先生这番话……
　　野史里确有这样的记述！
　　黎洺坐在座位上，慢慢咧开嘴角，暗想，“倘若那人……那鬼真的存在，可是已附身与我了？”
　　他一边听着先生讲秦襄公，一边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
　　“黄淬！你在么？在么？”
　　方式不对？
　　“黄淬，我在这！说话！”
　　还是没反应……
　　……
　　原来是不在。
　　黎洺暗自觉得自己的举措好笑，又有些苦恼。
　　那个水鬼为什么不附上人的身呢？
　　难道是因为他有肉身么？
　　……今晚庆哥和平哥会再去捕鱼，得再跟着去看看。

　　黎洺跟阿庆和阿平较为要好，别的渔工都把他当个小东家敬着，唯独阿庆和阿平，说什么笑话、讲什么故事都能带着他，有时候从集市带回来什么新鲜的吃食也能给他留一块尝尝。
　　就连那王泼妇的瓜，他也会觉得新鲜，吃起来是清甜脆凉的。
　　也没再听进去先生讲课，下了学便匆匆跑了出来。
　　他在学堂没有什么玩伴，尽管学堂里面多大年纪的学生都有。
　　但他总是觉得读书的小孩子很幼稚，什么也说不明白。老大不小的来上学，又傻里傻气的。
　　学堂门口有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儿，每个月总有几天定时定点支开摊来蹲他们……
　　老头倒是挺有意思的。
　　“买吧买吧，过两天再热就做不了啦，这么好吃的糖葫芦，娃娃们买吧……”
　　老头的糖葫芦也确实做得好。
　　所卖的糖葫芦只有两种：山里红、葡萄。
　　冬天的时候，老头的糖葫芦就是用细细的荊签穿着，满满登登地插在草架子上。
　　大人小孩都缩着袖子，把糖葫芦签儿往手里一攥就边走边吃了，省事儿。
　　到了春天，老头就不再用荊签，道说是因为春天的时候荊树也在生长着，不忍心砍，更不忍心磨。
　　老头选的糖葫芦果子是极好的，春夏没有好果的时候便不出摊，所以现下也是难得碰上。
　　离远看着摊上每一颗糖葫芦果都圆润饱满，宝蕴光含一般，足可见所用之果形状硕大，个顶个的货真价实。
　　山里红已经去好了籽，果子里面填进去了果仁芝麻，果身外面裹着糖稀，看着就透脆，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垫满油纸的盒子里。
　　黎洺由远及近望向那两样果子，眼中万紫千红纷纷闪现，仿佛看到了它们在结出果子来之前遍历的发芽、生长、拔高、开花的全过程……
　　山里红花、葡萄花都是偏白色的，红果花有时会变浅红，葡萄花全开了就变黄了。
　　其实现在集市上都很少有卖这两种果子的，即便是有，也贵于时令瓜果。
　　洺江县周围河多树少，瓜果自然也稀。
　　但是四方商贩走卒走水路必会途径此处，如此通衢，也给洺江百姓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新鲜味道……
　　就像黎家渔庄的干鱼，卖到京城去，也是一样高价。
　　干鱼尚且如此，要是鲜鱼呢？而水路……
　　黎洺这边胡乱想着，就已经走到了摊前。

　　“哟，黎家小郎君来啦！想吃糖葫芦啦？”
　　老头认识黎洺。他走街串巷，蹲桥摆摊，洺江城这十里八村的人他都识了个遍，尤其是稀罕这黎家渔庄的小郎君黎洺，小孩子聪明，读书多，有学问，关键是出手还阔绰。
　　“听说你和翟县崔家的姑娘定了亲了，什么时候请酒……”
　　老头兴致盎然地看着黎洺，八卦道。
　　“啊哈哈……大爷说笑了，没定亲，我爹说再读阵子书的，先以学业为重，他盼着我进京当官呢！”
　　“哈哈哈，都好都好……黎老板还是远见！”
　　“包十盒吧，八盒山里红，还有两盒葡萄。”
　　说完，黎洺就从肩上取下青蓝色的缎布褡裢，也不讲价，也不讨还，一边看着老头包油纸，一边掏钱。
　　其实说是十盒，一来因为果儿贵，二来因为纸盒小，一盒里就只有四颗。十盒统共才四十颗。
　　但是也足够了。
　　他最爱吃葡萄的，凉丝丝的。
　　山里红的则是买给阿庆和阿平的。
　　他们俩爱吃鲜甜透着酸意的红果。
　　黎洺偶尔会买些糖葫芦回府上，偶尔也会买些别的，带给阿庆和阿平吃。
　　但是他俩最爱吃糖葫芦。
　　阿庆和阿平现在和渔庄内的几个渔工轮班，平日里在渔庄做各种杂事。
　　集市三天一开，每每开集的时候，他们两个就一起，头天夜里去网鱼，第二天白天再拿去集市卖。
　　明天，又是开集的日子。
　　今天晚上，他们还会去洺江。
　　黎洺那双乌黑的瞳仁暗暗放着期待的光。

　　“嘿哟，小东家，还是你够意思，知道你庆哥哥我好这一口酸甜的。”
　　“娘的，没个正形。”
　　“那咋，刚我说买酤酒，你非得买酎酒，那酎酒烈的要死，还远不比醲酒香，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狗娘养的……”
　　“晚上那江边多冷你又不是不知道，日，那两口甜酤酒顶啥用，喝完倒冷，回头都能给你那小雀儿冻掉喽。”
　　“我日……哎我不跟你讲，一会糖葫芦儿化了。”
　　黎洺看着阿庆和阿平，笑的出神。
　　阿庆每次跟阿平回府上报账或者取渔具什么的，都造的不像样子，索性黎家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人拦他。
　　但是黎洺这么一细看，发现阿庆其实也挺好看的，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角上翘，嘴唇泛着糖光，吃上东西像个不管不顾的娃娃，皮肤比阿平要白一点。
　　阿平的皮肤偏黄，整个人是很干练、很精壮的感觉，常在太阳底下做活，黎洺每次去渔庄，都能看见他挥汗如雨的样子。
　　但是阿平有的时候不是很想吃甜的，三人一起吃糖葫芦，他更多地只是盯着阿庆看，时不时就来一句“日了”、“娘了”的粗话。
　　黎洺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阿庆有的时候偷懒，阿平也就顺手帮忙干了。
　　但是这些他都没和爹讲，在他爹眼中，他只能把两个事放心里——读书和崔萍萍。
　　而且很有可能是崔萍萍更重要。
　　他琢磨不透他爹……
　　可能是想抱孙子……
　　算了，不想他了，天高皇帝远，现在好不容易耳根清闲。
　　……
　　黎洺看着面前的阿庆和阿平，突然想起了洺江那个水鬼。
　　嘴里含进一颗葡萄的糖葫芦，竟然有点山里红的味儿了……
　　“对了，小东家，你上次说那个渔神娘娘的梦，还有没有印象了？”
　　阿平看向黎洺，问了这么一句。
　　黎洺有点微微发愣，旋即就反应过来了。

　　那天黄淬帮他引鱼，只听是一片唼呷的咬饵声，扎网上便扑通扑通卡进了不少鱼。后来黎洺追着黄淬的身影终也没追上，回来时候发现阿庆和阿平已经醒了，看着满网的鱼兴高采烈，问黎洺这是怎么回事，黎洺一时间不好扯谎，也不愿透露出黄淬的水鬼身份，就说是做了个关于渔神娘娘的梦，梦见娘娘帮他赶鱼什么的，胡乱说了一通。

　　“对对对……呜……那天的鱼卖的可好，下次你再梦见渔神娘娘，别忘了跟她说我要娶媳妇的事儿！……呜……咳咳……”
　　阿庆说话着急，嘴里的两颗糖葫芦直到说完还没咽下去。
　　“日！你能不能把嘴里倒腾干净点再说话，轻点翻扯啊，你想娶媳妇怎么不亲自梦娘娘去，我看还是你不想。”
　　“我怎么不想，我就是不记得梦，说不定我也……咳咳咳……我也梦过娘娘！”
　　“那就是娘娘要让你打光棍！”
　　“娘的……”
　　“好啦好啦！”
　　黎洺止住了这两位刚要开始的骑打抡干，他是有正事儿要说的。
　　“那个……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再跟你们去一次洺江。”
　　“啊？这……”阿平停下了动作，有点面色犯难，答应好东家不会领着小东家鬼混的，可现在看着小东家主动想去，他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倒是阿庆开了口，“那洺江有啥可去的，搁屋里呆着睡觉多好，外头凉了床上热，外头热了床上凉。被窝儿可比洺江边的草甸子好。”
　　“庆哥，平哥，你俩就带我去呗。”
　　“反正我爹还得些日子回来，而且我不会乱跑的……”
　　“我去了以后，万一又能梦到渔神娘娘显灵，咱们的鱼就可就是又肥又美的了。”
　　阿庆这边听到“渔神娘娘”就双眼放光，一心想着去答应了，但是没直接说出口，看了一眼平哥，获准后才道，“好，哥领着你！”
　　“庆哥平哥，下次我还给你俩买糖葫芦。”
　　阿平点点头道，“谢了，小东家。”
　　随后，两人就去收拾渔具了，梭网、插标，为一会儿布扎网做着准备。
　　黎洺这边也没闲着，兴高采烈地跑去厨房，给阿平和阿庆包了一大块酱好的黄牛肉和两个辣卤的猪前蹄，看见锅里熟了一条给他当晚饭的清蒸鲥鱼，也让厨工挑出来拿了张油纸包上了，最后还给庆哥折了一盘拌好砂糖的油炸花生米。
　　厨工陈师傅看着小东家的食欲突然上来了，想着自己的菜终是没白做、娃娃身体能长得更好了，乐得哼起曲儿来，着手开始准备着府上几位长工的晚饭……

　　黎府上下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鸡犬自南自北，轧轧鸣梭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