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渔（聊斋王六郎）》怿纾

2、缘起

　　那是立夏后第二天。

　　黎家渔工踩着夕阳，大包小裹地带着渔具前来捕鱼，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得缓慢……
　　“娘的，又让街东卖生瓜蛋那王婆损了，说咱这鱼小，她也不扪心寻思寻思，这时候上哪捞大鱼去！”
　　“那老王泼妇就那德行，他家老头儿都让她骂瘫了，天天呶呶着要吃鲜鱼，家里有个那样的，她再不厉害点就完啦！”
　　“哎呀，她家老头儿，见天就是疯了一样，活像王泼妇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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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哈嗝，”一位少年走在两个渔工的身后，听着他们讲话，忍不住笑着，“听你们这么说，王婆真是够难的啊……”
　　“哎，做人难，做渔人难，做疯夫的泼妇更难……”
　　“小东家，你呀不懂，这见天摸鱼，还能混口饭吃，开集的时候，晚上捞多少白天就卖出去多少，挣的钱折给庄里以后自己也能剩下不少，那王泼妇卖瓜，我都不稀得说，多少生瓜蛋子就晾在那，一晾晾到散集也卖不出去……”
　　“咱兄弟还算走了运了，东家是你爹，活儿是累点，给的钱却够宽绰儿，再捞个几年，也能娶上媳妇儿了。”
　　“说到底，你庆哥和平哥也没尝过那女人的滋味儿……”
　　“天天不是王泼妇，就是张寡妇李寡妇，都掉了牙的人老珠黄，摸上去跟个男棍似的……”
　　“哎，我说小东家，你和翟县崔家崔萍萍那门亲，是不是真的啊，我听东家提过好几次了，啥时候办了，我俩也能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碗上好的醲酒，好好歇他个三天三夜……”
　　“哎……上次喝醲酒都忘了是啥时候了，就尝着一小口，那个烈劲儿呀……日了，我一喝完，小鸡就肿得跟个雀儿蛋似的，差点都要把你平哥给就地正法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哈哈哈哈哈快打住吧，别跟小东家说这些……”
　　“我呀，回手一撩，发现你平哥比我还粗，那鸡头儿活像个咸鸭蛋，吓得我菊花一紧，小魂儿都丢酒碗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洺捂着肚子，看着面前的庆哥和平哥，一起开怀笑着，这当真是他平日读书时在学堂从来听不到的笑话。
　　“话说……小东家，等东家上京回来你可别说我俩晚上领你出来摸鱼了，东家刚走就给你领出来了，领你来也就这一次，让你见识见识晚上摸鱼的苦与乐，一会要是熬不住你就先回家…….”
　　平哥这边说着话，却看那俊秀可爱的小东家和满嘴荤话的阿庆还在那互相搀扶着笑自己，登时火起，把渔具狠狠一掼，冲着阿庆就扑了上去，
　　“娘的，鸭蛋香不香，要不要再来尝尝！”
　　“别别别，平哥平哥，好哥哥……小的错了，错了错了”……

　　是日夜半，月明星稀。
　　黎洺“呼”地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夏日夜晚流火般的凉意，站起了身，四处走着。
　　他看着缩在一起已经睡熟、打起微鼾的庆哥和平哥，想起他们俩傍晚布网时说的话，暗暗觉得好笑……

　　“一网金，二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四网打个铜罗群，五网拉个蚶螺满，六网虾蟹满仓盛，网网船只都不空哟，满船载着返家门，娘娘保佑好收成，来年为娘娘修庙镀金身……”
　　“娘娘再……替我寻个好姻亲，后年娃娃生满门！”
　　“阿庆，要是你以后娶不到女人怎么办？”
　　“日，渔神娘娘面前，你就这样咒我！我告诉你啊，我要是洗干净了，也是个俏生生的白面小郎君呢，都不比小东家差，就是以后你讨不到老婆，我也能！”
　　“这两年我就受点累，攒够生意本儿，以后也开个小渔庄，哼哼，到那时候，追我的姑娘都得排长行！以后我也生个像小东家这么俊的娃娃，让他读书上学堂……”
　　“……你生娃娃，你个大男人咋生！谁给你打种，我么？”
　　“娘的……日！”
　　“哎哎哎，别动手噢，动手我就削你……哎……你真打是吧，娘的……”
　　“啊啊啊，平哥饶命，放了我放了我，拉网拉网”……

　　黎洺嘴角露出笑意，可是下一刻就又僵住了——他想起了崔萍萍。
　　庆哥和平哥一时半会儿娶不上媳妇，他可是快了。
　　父亲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再读半年书就得去翟县提亲，八抬大轿把那崔氏萍萍娶进门，和那闺女生个儿子，再然后去考举人，考上了就当官进京城，考不上就留在家继承渔庄，当个渔老板……
　　崔萍萍就是老板娘！
　　黎洺打了个寒颤……
　　倒不是因为那崔萍萍长得丑或者不知书，关键在于连人他都没见过、没与她用过茶、没和她说过话，甚至遣人去打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一切要等新婚之夜掀盖头才算。
　　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他讨厌这种感觉，越想越气愤，弯腰抄起一块碎石头，扬手就砸进了洺江悠悠的清江流水中……
　　“哎呦疼诶，是哪个不长眼的浑货……”
　　“谁？”
　　黎洺一声惊呼。
　　月白风清，已经子时了。
　　除了滔滔江水间歇的卷浪声、远处阿平阿庆的细碎鼾声和黎洺渐渐收起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响动……
　　黎洺惊魂未定地朝江边走去，饶是他年纪小胆子大，心虽然越跳越厉害，步子却越走越稳。
　　他站在江边朗声问道，“是谁？”
　　他紧盯着脚下，感觉下一刻就可能有一双鬼手给他拖进江里。
　　他暗自想着，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跟他下去，抓了这恶鬼，以免他害到别人。
　　他在洺江边长大，熟悉水性，虽然他以前下水都是在白天，但是想必晚上也无妨，不会有太大不同。
　　他听过很多关于水鬼、厉鬼、魍魉、鱼精的志怪传说，但在那些传说里，没有一个鬼怪最终能逃脱人类的惩罚。
　　他一边目视着江里的状况，一边在脑海中闪着自己仅会的几个擒拿动作，料想着在水中自己应如何施展拳脚……
　　“你在看什么呀，小郎君？”
　　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和杂着些许酒气。
　　黎洺转回头来，当即震住了。
　　那是一个顶好看的男子——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花。
　　似人似鬼半通透，玉骨冰肌未肯枯。
　　单指拎酒壶，双眉微微蹙……
　　“看……看水鬼。”
　　“你拿的……是庆哥和平哥的酒壶么？”
　　“噢，酤酒而已，喝几口不介意吧？”
　　“……不。”
　　“你……是？”
　　“酒死人，水煞鬼。”
　　黎洺呆了呆，清着嗓子正色道，
　　“敢问阁下尊名，有无字号，缘何在此？”
　　“黄淬，无字无号，醉酒失足跌落洺江而死。”
　　“啊……”
　　“是鬼。”
　　“你呢？三更天，因何至此？”
　　“来看渔夫打鱼。”
　　“……觉得新鲜？”
　　“……新鲜”
　　“……这世上，渔夫是最苦，无数小鱼被他们活捉，以后要是成了鬼，浑身也总是湿漉漉的。”
　　“你见过鬼？呃……其他鬼？”
　　黄淬没再言语。
　　黎洺一时头脑发蒙，他方才，甚至没把黄淬当鬼。
　　在他心里，鬼都是要害人的，定是恶眉恶眼恶语向的，可是眼前这鬼，就像是画本中走出来的一个美男子。
　　比他也大不到两三岁。
　　真的是鬼？
　　他都没有字，就是没加冠，死时尚未成年，也不知在这洺江水里躺了几年。
　　黎洺心里如是想着，刚想开口发问，就见男子已经走远了……
　　只一道声音传来，“我帮你引了鱼来了，放了小鱼，让它们先长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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