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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头骨 ...

  •   建徳十九年十月。
      大衍国都楑连降暴雨,经月不止。都内民居冲毁无数,哀声遍野,黑云蔽城,不见天日。
      是夜,疾雨如注,狂风断枝。敕造大宝慈寺内漆黑一片,唯方丈内一豆佛灯与寺后九层浮屠塔上的悬铃铁马泛光。
      大宝慈寺的九层浮屠一层九角,每角各垂一铁马悬铃,九九八十一只,雨打铃动,响声乱成一片。而方丈内寂静肃穆,木鱼吟诵之声穿透雨帘,清淡悠远,仿佛全然不为外世所扰。
      方丈内只有二人,住持普慧禅师端坐于蒲团之上,宝相庄严。禅师方颐剑眉,悬鼻阔唇,年不过知命,却已坐皇室宗庙住持之位十余载。佛口圣心,佑国济民。
      住持对面,坐着一个小和尚,垂髫年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只见他拿一柄黄木小犍稚,兀自诵经,心无旁骛。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将方丈内瞬间点亮如同白昼。普慧禅师心中一动,收起犍稚,今夜有异,心不能静。禅师起身,行至佛龛前,拢一把檀香,正待点燃,寺后突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普慧禅师的手悬在半空,抬眼望向壁上所挂的佛像,佛像闭目垂首,悲天悯人。
      “我佛慈悲。”
      普慧合十暗诵。
      监院广济在雨中奔走,心乱如麻,待要一脚踏入方丈,惊觉袍履皆湿,连忙收脚驻足于方丈之外。
      “方丈。”广济气息已乱,僧袍上的水滴于廊下,未语便先湿了一滩。
      “何事惊慌?”
      “浮屠塔倒。”
      佛灯骤闪,忽灭又明。
      “我知道了,你先去应对,我随后便到。”
      “是。”广济领命而去。
      “净明。”普慧回身呼唤。
      座下的小和尚这才住了吟诵,只见他循声转向普慧,双目瞳瞳,似蒙白雾。
      “师父。”小和尚应答,声音清朗。
      “净明,”普慧禅师踱至净明小和尚面前,手抚他额角,沉声道,“今天降异灾,为师恐有灾祸,你当速去,可能应否?”
      净明问道,“师父,要我去何处?”
      “为师有一师兄,长居西厥国,我派人护你,即去投他。此行山高水长,路途艰险,可敢行否?”
      “师父让我去我便去,师父不去吗?”
      稚子无辜,童言无忌,普慧禅师气滞,须臾之间,复又心止如水。
      “为师不能去,从今日起,你便蓄发,绝口不许再提大宝慈寺,记下了?”
      “记下了。”
      普慧疾步走出方丈,事出匆忙,片刻不容耽搁。净明一个人被留在方丈之内,他方满十岁,方才师父所言之事他并未完全理解。他从出生起便在寺中,方丈之地便是他的世界。他只听人说过西厥国,更不知国在何处。
      净明毕竟年幼,他习惯于听师父的,师父所言即为圭臬。师父让他去西厥国,他便去西厥国,让他蓄发,他便蓄发,绝无二言。但此刻,一人坐于佛堂之中,他还是慌乱不安起来。
      “小和尚,你要去西厥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乃稚子童音。
      “谁?”净明转向门口问道。
      “你别管我是谁,”那个声音依旧在门外,“我就问你是不是要去西厥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虽然净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师父的话让他明白事关重大,他不敢擅言。
      “是我就帮你一把,不是就算了。”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恼了,“到底是不是,不是我走了。”
      “你要如何帮我?”到底是孩子,听师父说山高水长,路途艰难,心中早已不安,是以听见有人帮忙,便按耐不住。况且对方同为稚童,净明更不疑有他。
      “你过来。”那孩子说。
      “你进来。”净明道。
      “我不能进来,”那孩子急急地说,“我鞋都湿了,进来会有脚印,就有人发现我来过了。”
      净明思索片刻,扶着地站起来,微微向前探出双手,朝门口走去。这方丈之内他极熟,即便黑夜之中也如履平地,但行走间的习惯已经养成,不自觉间便会流露出来。
      净明的双手落入另一双手中,手掌比他还小。一双小手又湿又冷,唯有掌心有些许温热。
      “你看不见?”那孩子问。
      净明不语,垂目颔首。他从出生起便目不能视,所以行动不出方丈之间。
      “别怕,我听说西厥多巫医,说不定你去了能治好。”那孩子言语间乐观得很,惹得净明也舒缓了不少。往日见到净明的人,得知他眼瞎,无不扼腕叹息,这孩子这样反应的,净明还是第一次见。
      “去西厥国,必经荔昌国。荔昌国人都好善乐施,你若是遇到困难,沿路求助必有人帮。只是荔昌国为流珀之路起始,赋税繁冗,若是进出国门受人刁难,”净明听闻一阵衣帛綷縩之声,随后手里被塞入一件东西,小儿巴掌大小,半边圆弧,表面似有凹凸,入手温润沁凉。“你就拿这个出来,保你出入无难。”
      “不过,”那孩子压低声音,凑到净明耳边,“你可得藏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拿出来,也不能让人看见。等你顺利到了西厥,你还要还给我的,记住了吗?”
      净明闻言慎重颔首,却听雨声之中又有一慌乱的脚步声接近。
      “二皇子,快走,有人找过来了。”又一稚童的声音。
      “呀,快走快走。”二皇子一听这话,转身便要走,净明急急拉住。
      “为何要帮我?”净明问。
      二皇子嘻嘻一笑,捏了一下他的手,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净明一时语塞,待要再问如何归还此物,二皇子早已走远。
      原来是二皇子。净明捏紧手中之物,其实他早就听出这个孩子的声音了,眼睛看不见的人,耳朵总会特别灵敏。
      大宝慈寺是皇室宗庙,当今圣上和皇后好施礼佛,常遣皇室贵族子弟来此听禅静休。净明虽不得入,但他们歇息时玩闹之声时常传入方丈,净明认得这个声音,笑声清脆,朗朗如玦。
      只是向来听闻二皇子体弱多病,是以皇后才常遣二皇子事佛,所以净明一直以为这是哪家小公子而已,不料竟是二皇子。
      净明伴青灯古佛长大,佛曰,世间一切,皆是注定。他出生即陷黑暗,从未享过光明,所以对不能视之事并不介怀。此时,净明却突然生出几分遗憾,若是…能亲眼见一眼二皇子就好了。
      若能借二皇子吉言,治愈眼疾,到时完璧归赵…净明行至佛前,稽首合十,心中默诵。
      “我佛慈悲,保佑二皇子身体安泰,长命百岁。”
      普慧禅师领着四人匆匆而入,他一把抱起净明交给其中一人,净明缩手于袖袍之中。
      “净明,我命此四人送你去西厥,并修书一封与我师兄,你好生跟随他们,万不可任性妄为。及至西厥,便拜师兄为师,万事听师父所言,切勿忤逆。可记下了?”
      净明道,“记下了。”
      普慧替净明罩上外袍,净明听出师父呼吸沉重,鼻尖有些发酸。
      “事不宜迟,速去,路上千万小心。”
      抱着净明的人已着了蓑衣,触手有些扎人。那人听完嘱托,将净明裹入蓑衣,转身投入雨幕。雨势太大,蓑衣无济于事,净明几乎瞬间便被淋湿。净明在蓑衣中捏紧右手,微微扭头转向二皇子离开的方向。
      是夜,一架不起眼的骈车载着净明和四名护卫之人夤夜出城,一路往西域大漠而去。
      翌日,大宝慈寺九层浮屠倒塌,座基内藏无头骸骨百余具一事败露。天子振怒,举国震惊。坊间传闻甚嚣尘上,俱云僧人作孽,惹佛祖动怒,方才降此大灾,害国伤民。未几日,一纸诏书,毁僧灭佛。全国庙宇,尽数毁去,大小僧侣,强制还俗。
      幸皇后德贤,慈悲为怀,万般劝解,终得皇帝垂怜,一力保住了大宝慈寺。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大宝慈寺一众僧侣一律禁足,非诏不得出寺。谓之禁足,实为软禁。
      可怜佛教自传入中原,经历代高僧创下的礼佛盛景,就此毁于一旦。

      十年后。
      西厥国边陲高山。
      云雾缭绕之中,有一弱冠青年垂手立于半山峭崖岩壁之上。只见他身着豆青色长衫,广袖垂膝,一头乌黑长发散于身后,只用一根碧青丝带束于蝴蝶骨处。剑眉凤目,丰神俊朗,凭崖临风,恍若仙人。
      他手持一柄玄铁长剑,黑鞘金纹,此剑与一般长剑相迥异,剑尾处向上挑起,宛如半弯弦月。
      他极目远眺,天际之间,城郭轮廓隐约可见。那里是荔昌国的边陲小镇,十年前,他横穿荔昌国至此,如今,终于要回去了。
      青年身后的山坳之中,有一大四小五座墓碑。中间一座墓碑上四个大字,恩师之墓,苍劲有力。左下角另有一行小字,不孝徒泖珄泣立。
      这青年便是当年的净明,如今他已改名叫做泖珄,十年间,随师父习文练武,不问世事。他的眼睛真如当年二皇子所言,痊愈了。无关巫医,师父孜孜不倦用药八载,终于在两年医好了他。
      泖珄在墓前跪拜,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给师父行礼了。此一去,不知可有归期,泖珄跽跪稽颡,久久不起。
      师恩未报,斯人已逝,泖珄心中难耐,泪湿山土。拜毕之后,泖珄又一一至四座小墓叩拜。这四座墓之中,有两座是衣冠冢。当年的四名护卫,有两人陷于沙漠的流沙之中,未至荔昌便尸骨无存。剩下两人,一直留在此处照应他的衣食起居。
      师父与普慧禅师不同,授业之外,不假辞色,一应诸事全赖两位护卫,泖珄同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只是不料二人俱在泖珄复明前不久病逝,未能见上一面,泖珄引以为终身之憾。
      风起,兽鸣鹤唳之中,泖珄负手下山。他在西厥国十年,山中日月。在他心中,大衍,楑都,大宝慈寺才是他的家。今日,终于踏上归途,师父,可还安好,不孝徒儿回来了。

      荔昌国是流珀之路的起始,所有往来西域与中原中间行商之人的必经之地,国富民盛,地沃马肥。泖珄昨夜宿于郊外,今早随等候城门开启的商队一起涌入城中。此时天方既明,六街三市早已人声鼎沸。
      泖珄随着人流四下观看,街道两边俱是店铺,正是早饭时间,带着香气的白烟从各家店铺中涌出,勾引人饥肠辘辘。原本在泖珄前面的商客早已三三两两钻入食肆之中,各寻喜爱,大快朵颐起来。
      街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有汉人打扮的,也有西域各国商人,服饰装饰各异。泖珄骤入稠人广众,挤了一会儿便觉不适,于是找了人流稀少的小路而去。
      泖珄立于街巷之角,抬手抹额,方才一会儿,便挤出一身薄汗。他回望一眼人群,决定寻一安静之处投宿。
      “二皇子。”
      泖珄遽然回首,随后哑然失笑。二皇子远在大衍,如何会在此处。但他还是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食肆背后,站了一高一矮两名少年。
      个子稍高的那个着一身朝霞色长衫,束袖束腰,腰间围着巴掌宽的银色腰封,腰封上有银鞭饰带,在腰上绕了四五圈,仿如银蛇围身。这人西域装束,头上编了数十根小辫,只留额角四根垂下,其余尽数扎于脑后。额头一根半寸宽的朝霞色抹额,中间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月白色宝石。
      少年人的身量还未长开,如新结的青杏,透着酸涩的芬芳,脸色白中透红,眼泛春色,有种杏花初润的骄奢气韵。
      泖珄见他朗眉星目,心里便有几分欢喜。只见少年手执麈尾折扇,轻敲一下矮个少年的脑门。
      “这么大嗓门做什么。我这次白龙鱼服,露了形迹,拿你是问。”
      “琥珀不敢,”矮个少年原来叫琥珀,他委屈地摸了下脑门,却不敢抱怨。“不叫二皇子那叫什么?”
      “还叫?”少年瞪着眼睛又给了琥珀一下,“叫二公子,蠢东西。”
      少年说话时表情生动,娇俏可爱,泖珄忍俊不禁,泄声一笑。少年听到笑声,回首望来,泖珄连忙闪身躲过。
      少年寻望片刻,并不见人迹,便又敲了一下琥珀,才收起折扇插在腰间。
      “走吧,本皇…本公子饿了,找地方吃东西。”少年领步而去。
      “是,二皇…二公子。”琥珀揉着额头跟在后面,连背影都透着委屈。
      泖珄也替琥珀委屈,这样的打扮,这样的人才,又持麈尾折扇,如何白龙鱼服,可怜琥珀白白挨一顿打。泖珄笑着跟上去,少年说要去吃饭,想必去的地方一定不错,他初来乍到,万事不知,不如跟着他,倒也省事。
      泖珄失明十八载,对声音比对视觉更敏感,这个少年的声音虽为初闻,却让他有亲切之感。他说不清是为何,但直觉便愿意亲近。
      少年穿梭在街巷之中,两边是石垒的墙。这里看来是普通民居,俱是低矮平房,一户连着一户,仅用一堵围墙隔开。
      泖珄突然听到一阵喧杂之声,他敏感地分辨出这声音不同于街市上的热闹,他隐约听见有妇女啼哭之声。
      行于几丈之前的少年也停下脚步,他在一户敞开的民居前观望片刻,随后跨步而入。泖珄恐他有失,连忙跟上。
      他跟随少年走进院中,只见一排房,并开三间堂,是个不富不贫之户。院中一口井,井边几丛树,忝算半雅半俗人家。
      院中围着一群人,都是一样居家打扮,显见是当地的住民。中间围着两人,一男一女,看样子是这家主人。男主人身着皂色隶袍,一看便知是官中小隶,虽满脸愁容,尚能自持。女主人荆钗布裙,形容哀伤,双目通红,不住拭泪。
      “出什么事了?”少年上前便问。
      众人突闻其声,俱受惊回首。见他二人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料定必不是普通人。是以不但无人责问为何无请便入,反倒拿他们当救命稻草。
      当下便有一短髯老者上前,手指这家主人,稽首应答。
      “这家姓吴,主人是郡府的书记小吏。膝下只有一子,唤名小牛儿,年方四岁。昨日傍晚,他妈妈出门沽酒,片刻即归,却不见了小儿。张皇失措,哀求我们这些邻居寻找,我等找了一夜,遍寻不着,如今正无计可施。我见公子气度不凡,必有主张,还请公子指点迷津,寻回小儿,也算行善积德了。”
      少年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问道,“可曾报官?”
      “报了,”老者回话,“是老朽陪吴家官人亲自去的,但官府说失踪不到十二个时辰,不能受理。”
      少年颔首沉吟,视线在这不大的院落里扫视起来。
      “可曾找过水井之中?”泖珄突然发问,他闻听老者之言,第一个便想到了院中之井。小儿贪玩,最易落井。曾经大宝慈寺的水井都以木栅围起,泖珄问普慧禅师为何,普慧禅师便道为防稚儿落水。如今他见这里的水井高不过膝盖,且无护栏,心中便生不详预感。
      少年并不知身后有人,冷不防听见有人说话,转身来看。正对上泖珄问毕待答,两人视线对上,俱是眼中一亮,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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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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