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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受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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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太阳,周围的温度瞬间就降了下来。
就像吹熄了最后一丝烛火,无光的暗色里,一切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陡峭的山尖之上,城堡的门楼跟壁塔堆叠成大片漆黑的色块,衬得下方少女的剪影单薄而飘忽,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她在夜幕笼罩的寂静里,最后一次上前拍打大门。
砰。
拍门的闷响还未荡开,就转成一道戛然而止的断音。露菲莉娅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收回手臂。
“嘶……”
大门上嵌着成排的钢铁门钉,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结结实实地拍了上去。
好疼。
她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揉了揉掌心。
还是很疼。
不,其实并不是很疼。
皮都没擦破,最多不过是留下一点红印。而且她虽然怕疼,但其实平常哪里划伤流血了,先哭出来的反而总是米兰达,而她则是笑着安慰说没关系的那个。
她并没有这么娇气的。
她只是……
“我……”
一个音节无意识地从唇角漏出,但当露菲莉娅抬眼只看到一片空寂的旷野,还没成型的话语就消散在了茫然的思绪中。嘴唇轻轻开合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
散乱的发丝垂落到颊边,她低头握紧手心,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艾迪沉默地跟上。
无功而返的两人都没那个心思去注意,但在他们的身后,第一颗星星升上了夜空。
*
村里的钟五点才敲第一遍,但有些人的起床时间比钟声更早。
玛丽·伯斯塔就是其中之一。
她负责给领主放羊,在星星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得赶到领主的牧场,放上两个小时羊后再回村,一般恰好能赶上第二遍钟响。而这个时间村民们应该都在往西侧的耕地去,她十有八九会是每天第一个经过东边村口的人。
太阳已经从天边升起,但只发出浅白的淡光,今天的雾气还平时更浓,看什么都影影绰绰。
但玛丽依旧昂首阔步,走得飞快,毕竟周围的景色她早已烂熟于心。
脚下是被人跟动物日日踩实的深棕色土路,道路两侧是稀疏的荒草。再往前走两步,越过那道象征意义远大过实用性的破烂木栅栏,就算是真正踏入了阿玛斯村。栅栏旁边还长着好几丛灌木,贡献出了一片最浓郁的绿……
绿色?
已经越过栅栏的玛丽猛地刹住脚步,拧起眉毛。
虽然在动荡的雾气中有些模糊,但刚才在余光中一闪而过的,好像不只绿色的灌木,还多了个充满了违和感的东西。
她倒退两步,斜眼侧目以探究竟,然后,瞳孔大震。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一边叫着,她一边冲过去。拽起被挤在灌木丛中间的灰色布料,一点点拖出了一个活像刚被羊群踩过的狼狈少女。
当然就是露菲莉娅。
而在道路的另一侧,一直趴在灌木丛中闭目小憩,耳朵却一抖一抖地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小牛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玛丽将露菲莉娅拖出来叫醒,自己却没急着现身。
小牛的身体多有不便,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皮和性命,一个有些天真的临时主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从这几天的观察和昨天的经历来看,跟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也没法给他带来任何帮助。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似乎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证了。
风吹动灌木的绿叶沙沙作响,清冷的薄雾掩藏了他的身影,却似乎没能阻碍他正冷漠评估着前方少女价值的视线。
贵族小姐。他知道这种生物的种族特性。她们要生活在连呼吸的空气都恨不能先过滤几遍的纯净环境里,被关在宝石与黄金制造的牢笼却不自知,还会自发地用妄想跟幻梦粉饰那狭隘的视界。
这是完全由人工繁育的物种,是没有捕猎能力的观赏动物。一旦被扔进真正的自然,就算不被猎食者捕获,也会因为无法适应环境而枯萎凋谢。
露菲莉娅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也什么情绪反应都没做,只是像个自动人偶一样机械地挪回村子,在村口跌进灌木丛里后,就再也不肯动了。
在艾迪看来,这便是“干枯”的前兆。
如果这个女孩不行了,他或许该趁早去寻找另一个安稳的环境。
……
露菲莉娅听见了有人在叫她。但她太累了,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快起来。”
她昨晚虽然强撑着赶回了村子,却在村口怎么都没法再迈出一步。她知道这里是现在自己唯一的栖身之所,可内心却反而愈发对此抗拒起来。
“喂。”
她是生来就是公主,该回去是宫殿和有着层叠幔帐的四柱大床,而不是阴湿狭窄的茅舍跟草堆。
“在这里睡觉像什么话,喂!”
那个擅自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也终于不耐烦起来,有人一边抓住她的肩膀试图把她拉起来,一边叫她:
“露菲!”
她忽地睁开了眼睛。
玛丽总算得到了点反应,松了松眉:“这不是还活着嘛,别装死吓唬人啊。啧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还能说你是阿玛斯村最漂亮的姑娘。哈,莫非你终于要认输,把那个称号让给我了?”
露菲莉娅只是低头坐着,没说话。
玛丽自说自话了半天觉得没趣,又伸手去拉她:“要认输就该有认输的样子,而且你除了长相本来也没什么比我好的,我家里可是有两匹马和一头牛呢,整个村子都没多少条件这么好的人家……”
啪。
她伸过去的手被狠狠拍开,发出一声脆响。
“你干嘛——”玛丽生气地开口,却被对方喉咙发出的哀鸣般的声音盖过。
“我!”
随着雾气的逐渐散开,露菲莉娅通红的双眼和崩溃的表情也清楚地展露在了玛丽的眼前。
她精致的五官几乎都皱到了一起,张大嘴巴,几乎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才不是这里的露菲!”
从在稻草堆上睁开眼睛开始,积累至今的疲惫,不安,委屈和愤怒一涌而出。
“凭什么我非得遭遇这些事不可!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只想要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可我却都没法证明自己是自己!”
她浑身颤抖,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猛烈起伏,大脑只剩一片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混乱情绪。
“为什么我非得待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才不在乎什么两匹马一头牛!村子里的漂亮姑娘爱谁当谁当!为什么所有人都为了那么一点点毫无意义的小事吵来吵去!之前居然会有一点点觉得在这里或许能过上想要生活的我简直愚蠢透顶!”
这里不是她的家。
甚至也不是她向往的那个地方。
诗集里的描述全是骗人的!是妄想!是谎言!
玛丽被露菲莉娅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骄傲的神情都忘了维持,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啦?”
“我——”
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抱怨。管家的冷漠,庄头的倨傲,她的房子又小又窄,生火时的满屋浓烟,还有满是脏臭污物甚至没有抽水马桶的厕所。不过最后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垂头用长发挡住了眼睛,声音沉闷:
“我受够了……”
……
果然。
艾迪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
摇摇头,他钻出灌木丛,准备离开这里,先去附近的森林找找能用于施术的素材。
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得抓紧了。
如果施术人本身无法调用魔力,使用的魔法阵中,调取空气和土地中力量的符文强度与占比就必须做出大幅度调整。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受够了。”
这时,身后突然又一次传来露菲莉娅的声音。
和刚才一样的话,却好像蕴含了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艾迪动作一顿,暂时停在原地,转过了头。
太阳已经爬上高空,动荡的雾霭在重新找回温度的光中溶解。露菲莉娅在背光的阴影中站起身,抬手扯下已经被粗糙的枝条划烂的发带,往前一掷。
绸带轻飘飘落上地面,却无端让人觉得那上面承载了某种无形的重量。
就像骑士向敌人扔下宣告决斗的手套。
露菲莉娅抬起头,总是浸润着柔和暖意的瞳眸里,亮起了比晨光更加锐利的锋芒。
“我受够了!”
她掷地有声地最后一次重复。
这不是自暴自弃的讯号。
是对这荒唐现状的宣战布告。
别开玩笑了。她不管将她丢到这里的是什么人,但就算是神,在恶趣味地戳破了她妄想中的美梦之后,也别想再搅乱她的生活,夺走她本该拥有的东西!
距离领主回来还有三个月,她总能找到在这里生活的办法。
“伯斯塔小姐!”
“叫,叫我玛丽就行。”
“好的玛丽小姐,请原谅我现在情绪不好,没有斟酌词句和表现礼貌的余裕。”露菲莉娅语速飞快,像被惹怒了般气势汹汹,“等我平静下来会另行奉上该有的歉意与感谢,但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地方,我该怎么才能赚到一日三餐和足够缴纳地租的两只母鸡。”
“啊?额……”
玛丽有些不确定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地问:
“你是在说,想要点活干?”
露菲莉娅高傲地点点下巴:“正是。”
噗。
对面的灌木丛里,艾迪没忍住笑出了声。
人工繁育的观赏动物里,冒出了一只异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