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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探应添 ...

  •   傅茶白不自在地挣脱开,单手扯下面罩,默默打量面前身形单薄、面貌清秀的书生。

      应添年长她十岁,是傅山身边除去赵长吉之外第二得意的学生。与赵长吉自幼便由傅山开蒙不同,应添十八岁时才拜入傅氏门下,他本有进士功名在身,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显宗正宁二十六年暮春,应添参加吏部铨选,却出乎意料地败给了纳捐监生,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离开吏部便要投水自尽,走到半路被同期的考生追回来,想通后便拿一封自荐信递到了傅山手中。

      傅山看中他的才学,可怜他的遭遇,虽无法替他要回被纳捐监生抢走的翰林之职,却将他收入门下,日日带在身边磨炼其心性与能力。

      四年后显宗驾崩,傅氏被判谋反之罪,赵长吉始终不曾露面,是应添遍寻傅氏故旧,并亲自写了字字铿锵的天下士人告皇太后书,领着前来长安集会的五千士子在万明宫前跪了三天三夜。

      虽然最后只保下傅茶白一条人命,却已是为人称颂的莫大功勋。格尔钦生辰那夜,傅茶白在被李福生拖硬拽着入宫请安之前,便是和应添一起躲在这间破落的茅草屋里。

      他们是生死患难之交,若非马大有将她送去咬青山一困就是十年,傅茶白想,有应添的帮忙,傅氏的冤屈或许已经洗刷干净了。

      傅茶白始终记得离开茅草屋时,应添扶着门对胆战心惊的她说:“我哪里都不去,等你回来。”

      今夜前来,她实际并未抱太大希望,但出乎意料的是,应添居然当真遵守诺言,一直在此处等她回来。

      傅茶白目光柔和下来,弯起唇角笑了笑。

      应添也笑,眼角已有轻微褶皱,十年光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已年逾而立,虽面貌依旧,但眉间心上的风霜之感却挥之不去。

      笑着笑着,两人都落寞得绷起了嘴角,应添转过身去,背对着傅茶白蹭蹭眼角的泪花,却是怎么蹭都蹭不完,哭湿了半边衣袖。

      “师兄……”傅茶白手足无措地立在他身后,想安慰两句,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就让他哭个痛快。

      应添哭得眼睛通红才堪堪止住,回过神来后将她拉到草席上坐下,哆哆嗦嗦地从矮柜里翻出不知藏了几年的茶叶,要给她泡茶喝。

      傅茶白按住他的手,“夜已深,不宜饮茶了。”

      “是我糊涂了。”应添又将茶叶藏回去,含蓄地笑着说:“这是金骏眉,你最爱喝的,留了许多年,怕是有些陈了。”

      傅茶白一愣,不想他还记着。

      十多年前,应添第一次来傅府那日着实寒酸,给傅山拿的拜师礼居然是自家收的萝卜,府上奴仆笑得不行,连房中的小丫头都大胆地聚在一起讨论,说丞相大人新收的学生不像样。

      傅茶白那年八岁,正是惹人嫌的年纪,躲着傅少夫人,兴冲冲地去前院看热闹。她藏在墙角后站定,只见清秀的少年红着脸立在院子中央,手中的篮子里规整地摆着一堆白净的大萝卜,明明窘迫得紧,却还是老老实实站着,不敢乱动。

      见他如此,傅茶白觉得又有趣又尴尬,犹豫片刻,从墙角拐了出去,指着白萝卜笑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应添脸色更红,他没见过傅茶白,但看她打扮也知是府上的千金,忙回道:“拜师礼。”

      此言一出,所有看戏的奴才婢女全笑了,应添的手几乎要拎不住那篮萝卜。

      “该死的奴才磋磨人。”傅茶白腹诽,小小年纪摆出大人的款儿来,“既是拜师礼,想来您便是祖父看重的新科进士应添了,我日常也随祖父读书,却不敢妄自尊大,您比我年长,茶白斗胆,便唤您一声应师兄,您别嫌弃我幼稚无知。”

      她一言一行比个及笄的大家闺秀还端正,叫应添看傻了眼,头脑一热便要躬身还礼,手中的篮子不免倾覆,白萝卜滚了一地,其中一个滚到了傅茶白脚边。

      才严肃下来的气氛再次充满戏谑,傅茶白捡起脚边的大白萝卜,抱娃娃似的抱在怀里,笑得不行:“祖父不在,我替他收下也是一样的,应师兄既然送了礼,就请随我去厅中用茶吧。”

      应添忙跟了她去,走了几步,傅少夫人赶了过来,揪住傅茶白的耳朵往身后扔,不住同应添道歉,又忙差人去衙门喊应卯的傅少爷回来,忙完一通后,发现傅茶白早不见了人影,同时不见的还有那一篮子萝卜。

      那天,傅茶白拿着萝卜练了一日的雕花,雕得失败便扔给自己养的两只兔子,偶尔自己也尝一口。

      许是感念她替自己解围的恩情,应添不知从哪里得知傅茶白爱喝金骏眉,拿了第一份月例便买了一小包,差人转交给了傅茶白,之后的每个月,傅茶白的金骏眉都是应添买好了送来,后来还是傅少夫人觉得不妥,同他说了些婉拒的话,应添这才收手不再送茶。

      但他始终记得她的喜好,哪怕傅氏没了。

      傅茶白收回思绪,打量这间小茅屋,感慨道:“还是和当年一样,师兄怎的不翻新?住着也舒适些。”

      灯火下,应添的神态充满柔色,他盯着傅茶白的脸看个不住,想都没想地回道:“翻了新,怕你找不见。”

      傅茶白默了默,同他对视,“凤王殿下将我送去了咬青山,我拜师学武十载,师父和四位师兄对我很好,不曾受苦。”

      应添欣慰地点头,“你长进了,老师在天有灵……”说到一半住了嘴,忙改了话头:“女子学武终究不是正途,我近几年留了些笔墨,茶白你留下来,我必倾囊以授,这村庄里正缺一位女先生,你若能做得来,我明日便同里正去说。”

      “师兄,”傅茶白打断他,“我现在住在凤王府上。”

      应添愣了愣,脸上酝酿起愁色:“你不该再去招惹皇室中人,如今的皇室和朝廷眼中只有钱之一字,毫不顾忌平民百姓是死是活,赵长吉也是如此。”

      傅茶白下山这些时日也看出些端倪,低声同应添问了个因由,听后也颇为惆怅。

      当年傅氏的倾覆,不仅让三十三口亡命,更寒了许多诸如应添之流的士人的心。然而真正的寒心,还要从赵长生登基之后算起。

      显宗在位时虽也有纳捐做官一说,政治提不上清明,但科举取士仍是读书人的主要进阶之路,应添身为进士,虽投入傅山门下做了丞相幕僚,但若想出仕,也只是时机问题。

      初泰帝赵长生以不光彩的手段夺了皇位,让傅氏做了替罪羊,他登基后,也曾几度招揽贤良,然而士人皆畏惧落得傅氏的下场,以科举进身者日渐减少,这便给了那些无甚才学但家有余财的人机会。

      这些年,纳捐做官者遍布朝堂及州县,国库的确充盈过些许时日,可后患无穷,现今地方州县全被缙绅把控,百姓颇受其苦,一来二去,真正有志向的士人更加不肯同流合污,循环往复,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再者,自三月来,不止长安附近未曾落雨,便是南边都少有雨水,前几日虽下了一场暴雨,又顶什么事?旱灾严重至此,朝廷却只顾粉饰太平,你一路从东南来,应当遇见过流民,不止地方不太平,长安也是如此,我这个读书人都备起短刀来以防万一,说不准……”

      应添声音压得极低,现出掺杂着失望与暴戾的神色,“大召就要亡了。”

      傅茶白听得心惊,但也明白,历代王朝倾覆前的衰相,的确已落到大召头上。

      “在它灭亡之前,我要为傅氏洗刷冤屈。”傅茶白提上一口气,言之笃笃,“我不会让傅氏背着谋反的罪名随大召一起埋葬。”

      这恰恰是应添没想到的,他怔了怔,不解地问:“难道你还寄希望于皇室替傅氏平反不成?”

      “自然不是。”傅茶白道:“傅氏是为谁牺牲的,便由谁来偿还。”

      应添更觉不可思议,“但他已成扶不上墙的阿斗,你回长安,莫非就是为了他?”

      傅茶白颔首,回想这几日赵长吉的所作所为,自有看法,“他自小性子便有些优柔,当年有祖父日日耳提面命,他也能学会果决利落,现下祖父不在了,我自会承担起他的遗愿。”

      应添倒是不曾怀疑这话的真假,毕竟他也目睹过赵长吉日日不落地来傅家,前两回撞见时,他不识得那便是太子殿下,还以为傅茶白上头有一个哥哥,之后赵长吉穿了太子常服过来,他才明白这便是老师口中常常夸赞的太子高徒。

      这世上论了解赵长吉,傅茶白的确算得上号。

      不过,十年光阴不算短,赵长吉已然长歪成了纨绔,便是他这等隐居在小小村落的人都常听到他做的那些荒唐事,傅茶白哪里来的信心呢。

      应添方要说出自己的担忧,傅茶白已然窥出他的心思,冷冷勾唇一笑道:“他若是装的,我便省事些,他若当真不肯回头,那我便是硬拧,也给他拧得回过头来。”

      应添被她透着杀气的言语和眼神吓到,又从矮柜里掏出那包金骏眉,颤巍巍地提议:“我觉得咱们还是该喝点茶水。”

      就……压压惊也是好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夜探应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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