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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06年(下) ...

  •   15.
      宁市业绩排名前三的老刑警叶军同志什么都会做,唯独不会给女儿报暑期奥数班。我腹诽着,把四张鲜红的百元大钞递给少年宫的财务。
      知足吧,叶驰敏同学,我对自己说。至少老爸没有忘记把学费给我。
      “名字?”
      “叶驰敏。”
      我又感受到了那异样的感觉。我的名字我自己叫时不好听,朱朝阳叫时就顺耳多了。我四处望了望,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有点失望。可能他报名得比我早,毕竟明天奥数班就开始了。
      我昨天去剪了刘海,今天早上我的痘痘就消失了。我没挤它们,感觉有点亏。
      “你的□□。”
      “哎,谢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薄薄地白纸在大厅开得很猛的空调风里飘,我连忙把书包从肩膀上放下来,把□□放进去。
      一楼的声乐教室传来歌声。我走过去听,怀念着我过于充实的小学时光。我望女成凤的老母亲不止送我去学了钢琴,还送我去学了声乐、舞蹈,三年级之前还学过陶艺。那时候我可真是德艺双馨,现在我已经变成五音不全成天腰酸背痛的学习机器了。一年之内我做过最接近唱歌的事可能是跟老爸一起膨胀地大笑,最接近跳舞的么……每天上学时狂奔过马路算不算?被喇叭催的时候我可是会吓得手舞足蹈的。
      唉,真可惜啊。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哇哦。别的不说,在少年宫这样的地方唱情歌是很生猛的行为。听声音,唱歌的人起码是个高中生,那应该是学艺术的了——普通高中生哪有唱歌的闲情逸致?我将来也不会有。
      “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歌很好听,但我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没有再看《笛卡尔传》,每次去新华书店买教辅资料的时候也尽量不去看它,可我知道笛卡尔的故事。
      那个公主真狠心啊,我默默感叹,童话里的公主到底都是编的,真实世界里的公主怎么可能爱上谁就跟他在一起呢?
      都是骗人的啦。
      我听不下去了,就迈开脚步往外走。
      少年宫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我看见一个高个子的人往门口飞奔。我眼神不太好,也不擅长认背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人是朱朝阳,当他在小摊前停下的时候,我更加确定了。他跑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太饿了?
      我遗憾地发现我没有钱了。我今天来少年宫只打算报了名就回家的,肚子也不饿。但我想去给朱朝阳显摆显摆我的新刘海,我还忘了问他的语文成绩到底怎么样呢。
      “朱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先开口叫他。朱朝阳转过头来,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如果这是演出来的,那他真是个天生的好演员。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一张脸有很大助益,我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我的眼睛虽说是双眼皮吧,那也只是普通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双眼皮。
      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什么好东西都往朱朝阳身上堆。
      朱朝阳第一次没有应答。他满头大汗,还在气喘吁吁。
      “小姑娘,买云吞呀?”老板热情地招呼我。
      “我今天没带钱,老板,明天再来。”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妈说做生意的满脑子只想着生意,但老爸就很愿意跟楼下小店的老板交朋友。在这个问题上,我偏向老爸。
      “要不……”朱朝阳蚊子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请你吧。”
      这下轮到我被吓一跳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朱朝阳现在并不缺钱了,都快一年了,我还没习惯这个事实。
      “不了不了,”我下意识地说道,“我不饿。”
      朱朝阳没有再客气,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他妈妈一看就是那种对外人很客气的女人,我以为朱朝阳会对他妈妈的言传身教照单全收的。
      “叶驰敏,你——”
      “朱朝阳,你——”
      巧合消磨掉了我问成绩的想法。算了,我现在都不计较名次了,零点五分和一分两分三分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想问我什么?”于是我问。
      “你报的是哪个时间的班?”朱朝阳收起了小鹿般的眼神,又摆出挨了打的样子。
      我看着朱朝阳,眨了两下我普通的双眼皮(实际上是想让他注意到我的新刘海),“一三五,下午一点半到三点。”
      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去年夏天老爸准时给我报了奥数班,如果我和朱朝阳一起上了张老师的课,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当然了,我不是能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大概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想知道朱朝阳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想和他一起经历。
      “哦,我也是。”朱朝阳伸手接过他的云吞。
      我好像看到朱朝阳笑了。
      我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其实不喜欢看他笑。朱朝阳内里并不是腼腆的人,他却总喜欢作出腼腆的样子,笑起来时的傻气也是演的。也许他被亲戚朋友的溢美之词夸惯了,早就摸透了怎么笑才会讨人喜欢。我不想他讨任何人喜欢,我想看他像我和老爸在一起时一样膨胀地大笑,起码那样的笑是有真心存在的。
      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朱朝阳真的开心。

      16.
      和朱朝阳一起上奥数课之后我就不心疼他了。
      这种人……他还是人吗?明明就是怪物好不好?!
      我的自尊!我的自信!我幼小的心灵啊!
      我的心态在上了一星期课之后彻底崩溃。
      那天老师直接把朱朝阳叫到讲台上讲课本上的大题,他一改平时畏畏缩缩的做派,充满自信地侃侃而谈了足足五分钟,最后在众人看外星人的目光中坐回我身边。我色厉内荏地瞪着眼睛,因为我光顾着生气了,一个字都没听懂。
      人哪,总在搞爱好的时候充满热情。
      “你没听懂吗?”
      我气得差点厥过去。我看朱朝阳的腼腆就是装的,不然他绝不可能给我塞小纸条。
      间歇性正经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我恶狠狠地把小纸条揉成一团,在保证老师听不到的情况下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听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
      朱朝阳显然没信,他在练习本后面沙沙地写了几个字推给我。
      “你要是不懂,我可以再讲。”
      他可真刁,直接写在练习本上我就没法撕了。没有东西可以撕,我就更生气了。
      “用!不!着!”
      我想我在龇牙咧嘴。我本来想踩朱朝阳一脚,但我想起了他那双白色的耐克鞋。
      算了吧。
      可是我还是好生气啊啊啊啊啊怎么办!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
      我在此郑重宣布:我对数学的热情跟着少年宫保洁阿姨的洗拖把水一起冲到下水道里去了。如果谁在哪个窨井盖底下发现了它,记得把它还给我,顺便把朱朝阳负责数学的那一部分大脑组织扔进去。
      嗯,扔进去之前最好泡在盐水里腌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拿出来配稀饭最好吃了。
      噫,好恶心。

      17.
      但是我还是得原谅朱朝阳,毕竟今天是他生日。他比我迟半年迎来十五岁,我顿时有了一种大姐大的优越感。
      可是这位比我小半年的小弟弟成绩比我好。
      ……靠!
      我觉得我再这么气下去迟早会精神分裂,就赶紧喝了口水压压火气。
      好死不死的,少年宫的水烫得都可以杀猪了。大热天的烧热水,还有没有人道了?!
      我甚至能看到我爆炸时的蘑菇云。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字字珠玑,精辟啊精辟。
      我一边默念二十八字真言一边看朱朝阳做题。到底是第一名,连课间休息都不放过。我不想做题,但我可以干扰他做题。
      来啊,同归于尽,谁怕谁?
      “喂,朱朝阳,”我冲他扬起眉毛,“生日快乐。”
      这不是因为我真的想祝朱朝阳生日快乐,我告诉自己,这叫同归于尽学习法。况且去年他跟我说过生日快乐,我不想欠他的。
      朱朝阳停笔了。他转过脸来,又傻兮兮地笑了。我不忍直视,也不忍把眼睛闭上伤害他的自尊。
      “你不谢谢我吗?”
      “谢谢。”朱朝阳轻轻地说,又转头继续做题。
      不行,我还没有得逞。
      “你要不要生日礼物?”
      这下好了,朱朝阳直接把笔放下了。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刚才其他同学看他的样子,仿佛我是刚从UFO上下来的、扛着一架□□准备扫死他的、额头上长着天眼的外星人。
      我硬着头皮拉开书包拉链,从书包底掏出我的MP3和乱成一团的耳机。那MP3是老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当然不可能送给朱朝阳。
      “我送你一首歌吧。”
      “什么歌?”朱朝阳笨拙地开始解耳机线。动作虽笨拙,解的速度却很快(可恶)。
      “你随便挑啊。”
      朱朝阳好像从来没有用过MP3的样子,不过他上手很快,摁了两下就听到了想听的歌。我看着他没有做完的题目,差点偷笑出声。
      朱朝阳的脑子可能都用在学习上了。看来同归于尽学习法很好用,以后就这么干。

      18.
      “那首歌叫什么啊?”
      小摊旁边有塑料桌椅,朱朝阳坐在我对面,很认真地咬了一口云吞。以前我都是把云吞带回家吃的,但现在我要跟朱朝阳同归于尽了。
      “哪首?”
      朱朝阳思索了一会儿,开口竟然直接唱了出来:
      “雨下整夜——”
      我差点被汤呛到。朱朝阳的大白嗓比他在公开课上被叫起来读课文时的念经语调还要好笑。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今天不是他生日,我想我会笑得很大声。
      “这是周杰伦的《七里香》,”我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朱朝阳连忙澄清,“我在广播上听过几首……”他的声音弱下去,“我妈妈不太让我听歌。”
      我顿时笑不出来了。其实我不应该笑,因为朱朝阳真的很可怜。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成天学习也不知道他累不累。

      19.
      不,朱朝阳是有过兴趣爱好的。初一的时候他偶尔会去打打篮球,但是他们——倒不如说是我们,总是把他赶出去。朱朝阳永远无法在篮球场好好站着,他永远摔在地上,有时还会被人打。
      我那时候在干什么呢?
      朱朝阳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我没资格有这样的疑惑。一切都可以是莫须有,大不了编一个嘛,比如我编的“假正经”就是一个完美范例。
      说真的,如果抛开所有顾虑来看,朱朝阳其实真的是个挺好的人。我想跟他说话,他就跟我说话;我不想跟他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地做题去。渐渐地,我不再为我可怜的自尊发火了。朱朝阳是个好老师,比少年宫的老师都好。他只有在讲题的时候才会做自己,我喜欢看他做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只好常常把MP3借给朱朝阳听,没想到竟助长了他的叛逆心理——如果报复性听歌能被称为叛逆的话。正常人叛逆期都跟父母对着干,朱朝阳同学居然跟我对着干,每次叫他还MP3就跟要了他小命一样,搞得我十分后悔干了这么件善事。
      要真较起真来,朱朝阳听歌的时间也不过是奥数班课间休息和去吃云吞的时候,一周三次,每次总共不超过半小时。到了七月底天最热的时候,他已经能在从没看过歌词的情况下一字不落字正腔圆地把《七里香》唱出来了。
      到底是第一名啊。
      不过,天才朱朝阳在音乐美感方面实在没有什么悟性。世界上能有几个人可以把情歌唱出根正苗红的气概呢?可能只有他一个。
      “你的爱溢出就像新闻联播。”
      我为我的精准评价感到十分膨胀。
      朱朝阳笑一笑,也不反驳,自顾自做题去。
      我觉得我说的不对。他的爱溢出明明就像圆周率小数点后一千位,他肯定能背到那里。
      没有什么是朱朝阳做不出来的。就冲他会报名暑期奥数班这一点,他的全能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已经超过我老爸了。

      20.
      夏天又要走了。
      夏天的味道每年都在变,今年夏天是书香、云吞、我日益稀疏的头发、周杰伦和朱朝阳塌掉的衣领。最后那个我本来不想算进去的,可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秋老虎的到来也带来了补作业的悲伤。奥数班结束了,我就成了新华书店的常客,朱朝阳也是。他再怎么间歇性正经,也逃不过蹭空调的诱惑。
      与往年不同的是,我常常看到朱朝阳在音像区转悠。他可能是报复性听歌听得抽风了吧,要是被他妈妈看见,不知道他会死几回。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是不是把朱朝阳带坏了?
      是吗?不是吧……应该不是,绝对不是。他脸上真心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我把他带好了还差不多。整天只知道做题,迟早会把脑子做坏——朱朝阳的脑子已经坏了一部分了。我以前和他一样,但是现在我知道题海战术对我没用了。人比人气死人嘛。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说。
      终于,在暑假最后一天,我看到了朱朝阳膨胀的笑容。他在我对面坐下,郑重其事地把新买的教辅资料在桌上堆成了山,然后一个磁带掉了出来。
      我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七里香》。
      我的世界观崩塌了。
      “朱朝阳,你认真的吗?”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本正经地翻开了写得密密麻麻的习题册。
      “不要说出去。”我读出了他的口型。
      好吧,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仅是为了这个神奇的夏天,也是为了一些别的东西。

      21.
      《依然范特西》的磁带从朱朝阳的书包里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开学几周后的事情了。
      “第一名居然听磁带哎!”
      他们在笑,我也在笑。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来搅去,把我的举动和大脑的指挥彻底隔离开了。我明明一点都不想笑。
      第一名怎么就不能听磁带了?
      我以为我和朱朝阳已经是朋友了,我却没有去帮帮他,他也没有寻求我的帮助。
      我实在搞不懂,好好的两个人交个朋友为什么要像搞特务行动一样呢?
      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了,就像我不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那么讨厌朱朝阳一样。
      讲台上放着刚收上去的语文试卷,我想把它们搬到语文组办公室去,我不想待在教室里了。
      “叶驰敏!”有人叫住我,“你知道朱朝阳喜欢你吗?”
      我看到朱朝阳在面无表情地低头做题,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喜欢”是一群初中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能作出的最大污蔑。我不想被污蔑,也不想朱朝阳被污蔑。
      可是我说出的话和我的真实想法不一样,这根本就无法控制。人是群居动物,我就是群居动物中的群居动物。我无法适应孤独,也不是天才,但是朱朝阳是。天才应该早就习惯孤独了吧。
      “恶心谁呢?别胡扯。”我听见我说。
      我麻木的表情又变成笑容。
      我明明应该道歉,却在火上浇油。我就是个泡在油里的恶心透了的见死不救的坏人。
      我想我不会再去吃云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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