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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6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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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叶驰敏,加油!叶驰敏,加油!叶驰敏,加油!”
我接过接力棒,向对面奔去。对面的人是朱朝阳,他没有蹦来蹦去地热身,只是保持着起跑动作,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从未有过的坚定。
当然啦,这并不是因为我。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朱朝阳的胜负心呢,看起来怪傻的。
一百米很短,我是第一个跑到的。把接力棒传给朱朝阳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感觉到了温度。朱朝阳的手很凉,和我想象的一样。他长得像竹竿一样,哪能有什么热量。
“叶驰敏你就是最棒的!!!”
老爸站在观众席上快把嗓子喊破了。我本来想翻个白眼,但是他好不容易调休一趟来看我们学校的运动会,我想想还是算了。老爸虽然憨了吧唧,到底还是很辛苦的。
朱朝阳是最后一棒,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跑得倒是挺快。
“第一名!第一名!”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没有人跟朱朝阳击掌庆祝。他默默地站在一边,眼中的坚定已经消失了,又摆出了那副受人欺负的样子。朱朝阳妈妈没来看他,我猜是因为她觉得运动会对学习没有好处。
我老爸可就不一样了,学校每次有活动他都说去呀去呀为什么不去,恨不得我把全天下的参与奖都拿遍。此刻老爸已经从观众席里蹦了出来,高兴得仿佛他也在操场上跑了一百米。四月份的天气凉飕飕的,老爸额头上却布满了高兴的汗珠。
班上的人对老爸都挺有好感,他不像朱朝阳妈妈那样总是端着架子,加上人民警察的身份加持,我甚至觉得比起我同学们更喜欢老爸。去年运动会的时候老爸还特别热情地请每个同学吃冰棍呢。每次老爸来学校,简直就是粉丝见面会,就连其他家长也喜欢跟老爸打招呼。
这样想想,我还算是挺幸运的一个人。在这方面,我好像胜过了朱朝阳。
啊——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我们家敏敏就是厉害!第一名哦!等放学了爸爸带你去吃烧烤!”
那个第一名是朱朝阳跑出来的,我心想。但是在明面上,我说,“好啊!”
谁能拒绝宁市业绩前三的老刑警叶军同志请客的一顿烧烤呢?反正我是不会拒绝的。跟老爸在一起,我没有长痘的罪恶感。
我很高兴,就不自觉地去看朱朝阳。他还站在那里,佝偻着背,像只强行拉上屠宰场凑数的体重不达标的猪崽。
朱朝阳向我看过来,他笑了。原来他笑的样子和我爸笑起来的样子一样傻。我也想对他笑,但是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就笑不出来了。
我不敢再看朱朝阳了。
9.
不知何时,每周末上完课去少年宫门口买云吞变成了我的习惯。小摊老板已经认识我了,每次都把最大个的云吞给我。
“小姑娘,你来啦!”
“哎,来份云吞。”
朱朝阳似乎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渐渐来得比我早了,每周都像个门神一样杵在摊边。
“叶驰敏。”
朱朝阳叫我时终于不用像只蚊子一样了,不过我们还是无话可说。
“哎。”
我也习惯了这样的应答方式。
“下课了?”
“嗯,我回家了。”
“嗯,我上课去了。”
我们的对话就像两个挎着篮子去买菜的老太太,互相问一问去了哪里、买了什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个老太太绝对看对方不怎么顺眼,不然一定会交流交流讨价还价的经验。
……什么乱七八糟的,上个奥数班哪里来的讨价还价。
只有一次,我没忍住问了朱朝阳奥数题目。
只有一次,他问我小测验考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是蓄意为之还是单纯没忍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是后者。
我还不知道的是,我们这样算不算是朋友。我们已经很熟了,但是说的话两只手就能数出来。在学校里,我们形同陌路。我不想再欺负朱朝阳了,可我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但是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
朱朝阳并没有来得比我早,是我来迟了。每次我都是看着李欣怡走进少年宫大门之后才去买云吞,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跟朱朝阳站在一起。
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怪人才会跟怪人呆在一起。我不是怪人,但我不介意跟怪人呆在一起。
10.
老妈来看我了。
爸妈离婚后,老妈就去杭市工作了,因此只能一个月来看我一次。从我开始觉得老爸憨了吧唧的那天起,我对老妈的想念就少了一些。
我老妈在我心里的印象比老爸完美一点。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但我还是得承认他们俩不怎么般配。没分开的时候他们天天吵得昏天黑地,分开之后反倒像朋友一样了,真有趣。
可能是因为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没见过老妈的更年期发作。我的老母年过四十,看起来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职场精英,跟我老父的将军肚对比可太惨烈了。当然啦,我的老父亲查案的时候还是很帅的,不然怎么做他手下那帮“小年轻”大哥哥们的偶像呢?
啊,穿制服的警察哥哥们都好帅啊,光想想我就要流口水。
“叶驰敏!”
老妈从来不叫我敏敏,她只会十分正经地叫我的全名。她站在少年宫门口的人流中向我挥手,我顿时膨胀了。我妈真好看。
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就是娘——
狂奔向老妈的时候,我泛滥的亲情突然被别的东西冲淡了。卖云吞的小摊边没有朱朝阳,他应该还没来。如果他看不到我,他会失望吗?
我莫名其妙地希望他失望。
……这句话怎么怪怪的。
11.
这周朱朝阳来得格外早,我还没出大厅就碰到他了。
“叶驰敏。”
又是蚊子一样的声音,不过我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哎。”我应道。
“上个星期,你……”朱朝阳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明白他干嘛要这么畏畏缩缩的,我又不会吃了他。
“上周我妈来找我,”我回答,“她很忙,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朱朝阳垂下眼,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他的眼底有东西变了,再抬眼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但并不像是要哭的样子。
啊,我想起来了。朱朝阳的爸爸以前也不太去看朱朝阳,后来他去世了,是张老师杀了他。
一想起张老师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连忙不想了。
“哦……”朱朝阳踟蹰了一会儿,“那个……今天少年宫有儿童节文艺汇演,你去看吗?”
我想我应该答应,因为上周我没去买云吞。所以我说,“行啊,不去白不去。”
朱朝阳那一班奥数应该是在二十分钟后才上课,没什么关系。浪费浪费第一名的预习时间也挺好,我窃喜地想。
多功能厅挤得像锅饺子,我一进来就后悔了。墙角的空调聊胜于无,家长们争相挤到舞台前给自家孩子拍照。台上是少年宫的童声合唱团,统一的白衬衫白裙子,就连脸上两团火一样的高原红都是统一的。朱朝阳盯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儿童节都过去两天了,还汇演。”我试图打破尴尬。
“嗯。”
好像更尴尬了。幸好此时钢琴声响起,台上的小孩们要唱歌了。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居然是《小白船》。这首歌是我对小学音乐书的唯一记忆,我还可以用我八百年没动过的钢琴弹出来。
说起钢琴,我悄悄地叹了口气。上小学时老妈拉着我去学钢琴,她说学个乐器可以提升气质。于是我就学了,可是我的气质并没有变,老妈也走了。台上的那架钢琴就是我以前学钢琴时弹过的,我认得出来,因为上面的“少年宫”贴纸的那个“少”字的撇只有半个。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啊飘啊,飘向西天……”
不得不说,小孩们把这首歌唱得很好听,伴奏老师弹得也很好听。可就在他们要再唱一遍的时候,朱朝阳把我拉出了多功能厅。
“都老掉牙了。”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朱朝阳对一样事物发表意见。我盯着他修剪得很简洁的后脑勺,也盯着他塌得不成样子的衣领。这件衣服朱朝阳去年夏天就在穿,他在新华书店说他喜欢看《笛卡尔传》的时候就是穿的这件。衣服被洗得很用心,都发白了。
盯了半天衣服,我才意识到朱朝阳牵了我的手,又意识到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我们说了两只手数不出的话。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应该脸红了。
“那什么……我回家了,还有作业。”我说。
“嗯,再见,我也上课去了。”
朱朝阳好像忘记了他刚刚牵了一个女孩子的手。他没有看我,他在看墙上的国画班作品。
那是一幅山水画,旁边题着作者的名字,还有一个标题:
“六峰山”。
12.
夏天又来了。
初二学年过得比我想象中快。期末考试,我稳扎稳打地考了第二名。休业式前一天晚上语文老师打电话给老爸,老爸下班直接打包了烧烤回来,我就知道一定有好消息。
“敏敏!你的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我女儿就是个天才!”
老爸叽里咕噜地说起他小时候的语文成绩有多差,我严重怀疑他只是想给我增加自信心。
老爸高兴得去开了一罐啤酒。看着他快飞到天边的眉毛,我膨胀地笑出了声。
“老爸,你女儿我可是语文课代表,语文怎么能考第二名呢?哎哎哎你少喝点少喝点!”
“没事!”老爸豪迈地大手一挥,“爸爸高兴!”
老爸高兴,我也高兴。我吃得满嘴是油,就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
但是我没忘记我不是天才。我要是天才的话,就不会永远考第二名了。天才是朱朝阳。
李欣怡打电话来问我成绩如何,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忽然很想知道朱朝阳的语文成绩。我知道他肯定紧随我后,我只想知道我们之间差了多少分。我估计不会超过零点五。
13.
大晚上吃烧烤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长了一额头的痘痘。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差点一拳头砸上去。
我咬牙切齿地骂自己,“叶驰敏,你的自制力就是一坨……”
算了,我怎么可以骂自己是便便呢。
好恶心,我更生气了。
我很生气,但我羞于生气。我并不是在为晚上吃烧烤给健康带来的隐患而生气,而是在为今天会见到朱朝阳而生气。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满头的痘痘,太丑了。
我咬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去剪个刘海。反正我额头大,我想剪刘海已经很久了。现在肯定来不及了,等休业式结束了我就去。
气死我了,老妈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就这么丑?
老爸在家长会全程保持着高度紧张,时刻关注着我课桌上成绩单的状态。他怕我又把成绩单撕了,我知道。
我已经不会干那种幼稚的事情了。我想我已经学会平和,学会接受做第二名了。
……不,还没有。
我倒数第二个上讲台去领三好学生奖状。掌声雷动,我看见沉浸在旁边家长羡慕嫉妒恨目光中的老爸又差点蹦起来,我还看见朱朝阳也在鼓掌,他在傻兮兮地笑。
不是对讲台上的其他人,只是对我。这是我的错觉。
“朱朝阳!”
这下轮到朱朝阳妈妈昂首挺胸了。朱朝阳走路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畏缩,他接过奖状,站到我旁边。
讲台很小,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我转过头去看朱朝阳,他的睫毛真长啊,我感叹,秀气得像个女孩子。朱朝阳可能是个衣领克星,就连校服的领子也是塌的。
我忽然产生了为他理理领子的念头。
突然,朱朝阳也转过头来看我。他还在憨憨地笑,我尴尬得只想就地土遁,连忙把脸转向讲台前老师的相机镜头。朱朝阳笑得那么傻,一定也是为了拍照。
“茄子!”
我什么都没干,我一边挤出笑容一边默念,我也没有很想看朱朝阳。
14.
按照惯例,三好学生都要留下来打扫卫生。如果老爸不是要赶紧回局里办案,他肯定会留下来帮忙。朱朝阳妈妈跟老师聊了两句之后也回去工作了,我感到了一种怪异的轻松。
我把自己的椅子搬上课桌,去教室后面拿垃圾桶去洗。今天的垃圾桶里都是些干垃圾,味道不怎么难闻。教室有两个垃圾桶,我一左一右拎着,突然想起了一句歌词。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肩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我被自己逗笑了。幸好现在走廊上已经没人了,不然被人看见我狂笑的样子很尴尬的。
“叶驰敏。”
我差点把手上的鸡鸭,呸,垃圾桶扔了。
“哎。”我用最习惯的方式应答。我瞬间意识到我现在还在学校里,我不应该跟朱朝阳这么熟。
我转过身去,他向我伸出手。
“我帮你拎吧。”
我看着朱朝阳长长的睫毛,想起去年冬天他那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真难得,他居然也会给人帮忙。
“喏,拿去。”我毫不客气地把一个垃圾桶递给朱朝阳。
我们并肩走向操场另一头的垃圾站。操场空无一人,地面被毒辣的太阳照得发烫,热意穿过鞋底往脚板里钻。微风的火气和烧烤一样大,把我额头前的碎头发吹到脸上。
我的痘痘!我不存在的刘海!我在心里骂个不停,可是现在我总不能用我拎着垃圾桶的手把痘痘遮住。
“别挤它。”
倒垃圾时,朱朝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差点把垃圾桶也一起倒了。
“你说什么?”
“我是看生理卫生书上说的,”朱朝阳径直去开水龙头,“长了痘痘不能挤。”
垃圾站的水龙头很狂野,不管开得多小都会溅得到处都是,倒不失为一种纳凉方式。
我感觉我脸红了。不出我所料,朱朝阳果然注意到了我脸上的痘痘。
我本应生气地大喝一声“要你管”的,但是我突然不想了。朱朝阳不是怪人,怪的是别人,也包括我自己。
他只是很可怜罢了。
于是我笑了,我说,“谢谢你提醒。”
朱朝阳也笑,用湿漉漉的手挠了挠后脑勺。我看见他的耳根红得像块番薯。
笑着笑着,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我!要!剪!刘!海!
现在!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还会多写一点叶家亲情线……我对叶军太有好感惹……芦芳生老师好可爱(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