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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尾声 201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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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机!呼吸机……”
我在黑暗中坐起来,摁亮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里,朱朝阳的脸色煞白。
“又做噩梦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睁开眼睛,把我的手握住了。
我已经习惯了朱朝阳的噩梦,从大三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用兼职的钱租了这个小房子,谁也没告诉。老妈从大学开学的第一天起就告诉我要小心,我不以为然。
迟早的事,没关系的。我们都对彼此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不会有什么意外。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那时我甚至看到了朱朝阳难得的紧张。我就喜欢看他这副样子,他越难受我就越舒心,但也越容易放下伪装。
至于噩梦,总是那一个。朱朝阳告诉我,他妈妈最后那几天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只能上呼吸机,可是那个呼吸机出了故障,他妈妈就没能撑下去。所以,他总是在梦里呼唤那坏了的呼吸机,尽管凭喊是修不好它的。
我信了。
朱朝阳坐起来,像以往一样抱住我,把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到我身上。
“还是睡不着吗?”他闷闷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
“没事。”我拍拍朱朝阳的背。
从搬进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失眠的毛病。我的解释是怕朱朝阳做噩梦醒来没人管他,但我的真实想法并不是这样。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当人类真好,所有思想都不会被他人知晓。三体人没有秘密,但它们也不被允许有情感;如果真是这样,我下辈子就去做个三体人吧。
“真的没事吗?”
朱朝阳低低地笑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口我的脖子。我痒得往后躲,又怕他去开床头柜的抽屉,只好提前拽住了他伸进被子里的手。
“你明天不上班啦?”
“好啦,好啦,睡觉。”
朱朝阳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探身把床头灯关了。灯熄灭的前一秒,我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纹身。那是我们大一的某个周末出去逛夜市的时候纹的,他先提的,我没异议。他的是“敏”,我也有一个,是“阳”。
纹身没有什么用,但到底还是刻在皮肤里了。这不是在纪念爱情,而是在纪念不存在的分别。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因为维系我们关系的是另一样东西。
在我无法入睡的每一夜,朱朝阳都从后面抱着我拍我睡觉。他喜欢这样,所以我就算睡不着也要装睡,有时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我有点害怕,我总是这样睡着了,会不会有一天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你那个同事长得挺帅的。”朱朝阳迷迷糊糊地在我耳边说。他每天都到检察院门口接我下班,从我领导到门口的保安师傅都认识“小叶的男朋友”,有时“的”字前面还会加几个酸溜溜的溢美之词。
“你说谁?”
“就是又高又瘦,头发老是戳到眼睛里的那个。”
“怎么了?”
“不许跟他讲话了。”
“你吃醋啦?”
黑暗中,我发出了两声很轻很轻的笑。我笑朱朝阳幼稚的醋意,但内心深处并不真的这么想。我的确不应该跟别的异性走得太近,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没怎么跟班上的男生说过话,哦,女生也没有。我没有几个朋友,我只有朱朝阳一个人,这大概就够了。
朱朝阳不说话,手探过来解开了我睡衣的一颗纽扣。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不应该在此刻想起的事情。
前两天我们第一次开了正式的高中同学会,大半个年级都来了,狗子和宇哥都没来。狗子远在外省录了个视频祝福,而宇哥失联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宇哥以前的室友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有接,最后再也打不通了。
“你在想什么呢?”
朱朝阳把我的睡衣拉下来,也把我飘忽的思绪拉回脑子里。我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却被他的腿压得动弹不得。
“哎你搞什么,要上班的——唔……”
他到底还是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比我聪明多了,他一定是不希望我想起那些事情才会这么迫切的,那我就不想了。
“悬赏通告:2016年2月14日,福建省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教师宿舍5座102单元内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该户主谢天琴被杀害。经工作,发现其儿子吴谢宇有重大作案嫌疑。嫌疑人作案后潜逃至上海、河南等地躲藏,请广大群众根据嫌疑人特征,寻找该人下落。凡提供重要线索协助公安机关抓获嫌疑人吴谢宇的,公安机关对身份保密的同时并予以奖金5万人民币。”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开始认真刷牙。泡沫从我嘴里溢出来,像人被毒死时吐出的白沫。
一只耳机突然塞进了我的耳朵。“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哎哟!”我一口刷牙水喷到水池里,“你要吓死我吗?”
朱朝阳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我刚刚梳好的头发。他的睡衣是蓝色的,我的也是。他说他喜欢蓝色,也喜欢我穿蓝色。
镜子里的我们站在一起,很般配。他们都说我们般配,是难得的金童玉女。全世界都这么想,那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干嘛?”我嗔怪地看了朱朝阳一眼。这么多年过来,我发现我演恋爱中的小女生的演技越来越精进了。
朱朝阳抹掉了我嘴角的牙膏,探过身来亲我,但被我躲掉了。我不轻不重地扭了他一把,“昨天晚上还不够啊?”
“敏敏,我们结婚吧。”
我愣了一下,就一下。
“怎么突然提这个?”
“不怎么,”他在笑,“我就是想娶你。”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妈结婚的那天,我失魂落魄地从婚礼出来,站在街边暗暗对自己发誓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丈夫。我兑现了自己的誓言,但我一点都不高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我的脸已经嵌上了面具。
“这……这……”我迅速在脑中搜寻一个可靠的答案,“过几年再说吧。”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失去了伪装的能力。我连忙垂下眼帘避开朱朝阳的目光,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我讽刺的眼神。
“你不想嫁给我吗?”他低下头咬我的脖子,我感到血液在大动脉里流动得格外畅快,“再过几年……我还会有机会吗?”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很多年前宁一中尴尬的誓师大会。那时候朱朝阳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书,他转过头来对着我笑,那个笑容像极了张老师。现在我看不到他的脸了,但一模一样的话还是可以说的。
“机会是自己给的。”我说,差一点真的嘲讽地笑出来。这话还是送给我自己比较好。
满打满算,张老师已经死了十年多了,可他一直活着,我知道的。
“是吗?”
一只手在掐我的腰,我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笑声。“要不我们找个时间回一趟宁市吧,”我捧起朱朝阳的脸,“跟我爸说说,看他会不会揍死你。”
“好啊!”朱朝阳的眼里有了迟到的光,“嗯……我听说六峰山的栈道现在修得很好了,你爸爸总是很忙,我们带他去散散心吧。而且……咳咳咳,在风景区揍人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我看着他不再像小鹿一样的双眼,很久很久也没有从中探究到任何东西。真有意思,我想,我们大概已经变成最相爱的陌生人了。
朱朝阳觉察到了我的眼神,但他还在笑,开心得像个求婚成功的大男孩。我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但还是咽下了所有的秘密。
我一把抱住了朱朝阳。我多希望我永远看不到他的脸,我多希望此刻我手里有一把菜刀。我爱他,恨死了他,也永远不能离开他。
我们会很幸福的。我们一直很幸福,尽管除了爱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们的永远很快就要到了。
“好。”于是我说。
朝阳已经东升,我翘首企盼着它的西落。
你说这风景如画
我看你心猿意马
就别再听我说话
把伪装都卸下吧
你听见我在哭吗
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原谅我太早就收了声响
翩翩的你知道吗我满目痍疮
你听见我在哭吗
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我的白马儿啊你慢些跑啊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春天啊 暖阳啊 快些来吧
保全他一路上无风无浪
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啊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引用了福禄寿《马》的歌词。
之后还会有番外,读者老爷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