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苍觉远兮

4、玄针有执（下）

　　陆月兮伸了个懒腰，抬了抬下巴，示意二楼的房间。
　　“二楼，自己上去，被褥在柜子里，这个时间也不适合你们回去了。明早记得起来吃早饭。”
　　说完，从躺椅上起来，准备进自己的房间。
　　身后，陈云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背影：“老月，你都做了什么？”
　　陆月兮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两人，神情自然，笑的温柔而灿烂：“什么呀？”
　　“陆月兮。”
　　“没什么。就是，我维护了我家院子的个人权益嘛，”陆月兮转身背对着两个人，走向自己的房间，停在房间门口，面对着门，低声笑了笑“以及一点点……而已。”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闻。
　　陈云以和宋风予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从几年前认识到现在，自打第一次借住之后，二楼两人的房间就一直被陆月兮留着，时不时过来蹭住加蹭饭。

　　午夜时分，院子里空无一人，夜间的凉风拂过低垂的柳枝，掠过桃树的叶梢，穿过院子里的树木的枝干，最后仿佛奔向终点般落在小小池塘边的青石上。青石闪过几道暗芒，然后归于寂静。
　　院子里，蓦然有一股灵力开始沸腾。
　　房间的门从里面猛然打开，陆月兮跑上二楼，和同样从房间里出来的陈云以同时站到了宋风予的门口。宋风予房门紧闭，院子里的灵力来源，正是这里。
　　毫无犹豫的，陈云以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间里，仿佛风暴过境，桌椅柜子东倒西歪，明显是被半失控的灵力冲击而成。房门被打开，房间里的灵力仿佛找到一个宣泄口，向着房门奔涌而来，却奇迹般地在接触到门口的两个人时，放缓了去势，温柔的围绕在两人周围。
　　陈云以和陆月兮绕过地上东倒西歪的家具，在距离宋风予大概半米的地方站住。到了这个距离，即使宋风予的灵力对两人缓和，但却在周身半米的范围内自动形成了防护，不容许任何人接近。
　　宋风予躺在床上，眉头紧皱，神情紧张，像是陷入了噩梦。
　　“老风！”
　　“宋风予！”
　　“风予，宋风予！”
　　两人被拦在半米之外，任何呼唤都好像是徒劳，无法唤醒躺在床上的人。
　　“老月，你看，手上！”
　　宋风予左手上，一个奇怪的符文正在随着两人的呼唤若隐若现。
　　陆月兮眯着眼看清了那个符文，攥紧了拳头。
　　“云以，你们白天，谁碰他左手了？”
　　陈云以仔细想了想白天两人一起遇见过的人，摇了摇头：“我们一起遇到的人里，没有。老月你认出这是什么了？”
　　陆月兮神情有些阴郁，是的，她认出来了。
　　不仅仅是认出来。
　　“陈云以，会不会画安神和入梦？”
　　“额，我不会。”
　　“风予手上的，叫心魇。”
　　“心魇！？夏暖阳的那个心魇！夏暖阳不是……”
　　“你按照我画的，用灵力画一遍，我手里没有现成的成品，只能靠你现在制造。”
　　“我没画过，我只当年看过夏暖阳画过。”
　　“我画不了，你不画，就只能去找给他下心魇符文的人。”
　　陆月兮看着陈云以的眼睛。
　　陈云以没再说什么，不仅仅因为这句话，别过头，没能忍心继续看陆月兮的眼睛。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忘记了，陆月兮没有灵力，而想要化解心魇所需要的符文，必须以灵力催动。所以，在自己不擅长描画符咒的情况下，现在也只有自己能做且必须做到。
　　陆月兮那一眼，陈云以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她在担心宋风予，也看到了无奈，和对她自己无能为力的悲哀。
　　“对不起，老月。”
　　从地上杂乱的物品里捡起笔和半张纸。陆月兮在纸上画了一个符文，看起来像是安神符文和入梦符文的结合体，但在好几处细微的地方有着明显的变动。
　　接连三次都半途失败，陈云以很明显动作开始带了几分急躁。
　　第四次了，陈云以刚开始准备画，手背上握上了另一只手。
　　陆月兮握着陈云以的手，意思很明显。
　　“放松，保持灵力稳定。”
　　陆月兮带着陈云以的手，以陈云以的手输出灵力，终于在第五次画出了完整无错的符文。
　　“用灵力激活，你进到他的梦里去找他。然后……”
　　“好的。”
　　陈云以答应一声然后催动灵力激活了符文，然后——连带着还没来得及松开手陆月兮一起被带了进去。

　　宋风予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做一些太过于奇怪的梦，准确的说，是不应该会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
　　……
　　“我们救不了自己，这是诅咒。”
　　……
　　“宋风予！”
　　……
　　“人呢？怎么不见了！”
　　……
　　宋风予明白，自己多半是陷入梦魇之类的东西里面了。在努力穿过一个个记忆中或曾经惧怕，或留有遗憾的场景之后，宋风予终于被自己困住了。
　　下雨的山林，泥泞的山路，以及包围在四周的追兵。宋风予略微停顿一下，马上意识到这个场景是什么时间。
　　这个场景有什么让自己害怕的么？
　　这场战斗自己记得很清楚，自己和云以打掉了所有的追兵，然后回去找那个人却没找到。萍水相逢，对于回去没能找到那个人自己并没有多少遗憾，已经救她出了火场，也许是她自行离开了。
　　宋风予并不认为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会是自己的执念。
　　仔细回想，这一战的起因似乎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从着火的仓库里面救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然后被追杀，然后被救出来的人失踪了，再然后在这片山林里被包围，自己和陈云以近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艰难的获得了胜利。
　　等等，陈云以！
　　宋风予转过身，身后，除了包围过来的追兵以外，再无他人。
　　陈云以呢？他去哪里了？
　　当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人，不在了！

　　陈云以有点慌，并不是因为自己入了梦，而是因为——自己似乎，可能，也许，大概把陆月兮一起带着入梦了？
　　自己似乎是在一片纯黑的空间里，没有空间与方向的概念，周边空无一物，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似乎刚才自己也没听完月兮讲该如何带风予出去。
　　“老风？风予？宋风予！”
　　看着随着自己呼唤隐约出现在前方暗淡的一点微光，陈云以觉得，自己应该相信直觉。
　　冲向前方那个光点的半途上，陈云以还稍微想了一下，如果前面是风予，那么现在的月兮，应该会在哪里？
　　光芒并没有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变亮，但是很明显的随着陈云以的靠近，光的范围越来越大，直到扩大到像是一个空间的出入口。
　　陈云以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冲进了光芒里。
　　下雨的黑夜，荒芜的山林，泥泞的山路，躺了一地的追兵，还有……
　　重伤的宋风予。
　　没有当初并肩作战的自己。
　　陈云以踩着泥泞的土地，走到低头站在地上的宋风予跟前。
　　一根针顶着陈云以的额头，阻止了他的脚步。
　　“宋风予，是我。”
　　“……”宋风予毫无反应，只是捏着针的手指微微用力。
　　“宋风予，是我，陈云以。”
　　“谁？”
　　陈云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陈云以，陈，云，以。”
　　“陈，云，以。”
　　宋风予似乎是在无意识的，跟着他的话，木然的重复着。
　　“是陈云以，是我，我在这里。”
　　“陈云以？”
　　宋风予终于把目光转向他。
　　“是我，我在这里。宋风予，我在这里。”
　　“陈云以。”仿佛是这三个字用光了他剩下的所有的力气，宋风予闭上眼向前倒去。
　　就在陈云以接住他的那一瞬间，四周的场景如飞灰般消散。两人再次回到了那个没有方向的黑色空间。
　　宋风予身上的伤在回到黑色空间那刻，消失不见。人也清醒过来。
　　“放开我吧。醒过来了。”
　　“行啊老风，栽到心魇上了。”
　　宋风予尴尬的笑了笑，刚要开口，四周的场景再次被转换。
　　“宋风予怎么还有？！”
　　只不过，这次场景转换完毕，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废弃的建筑，昏黄的灯光，下着暴雨的黑夜。
　　这次，又是两个人一起打过架的地方，不过……
　　宋风予拍拍陈云以的肩膀：“小伙砸，这次我保证，这不是我的执念。”
　　陈云以咬了咬下唇：“我知道，这是我的。”
　　“真不愧是夏暖阳，心魇之威，夏暖阳那耀眼的光芒啊。”
　　两人相视一笑。
　　“日光耀眼，可以选择背光生长啊。”
　　“日光耀眼也可以选择向阳而生啊。”
　　“谁会去嫉妒阳光呢。”
　　宋风予一针飞过去，戳倒了地上装死试图混淆过关的一个小混混。
　　场景破碎。
　　“我的执念，是怕当年山林里你没跟上或者被弄死了。你刚才是怕漏掉那个小混混没被我发现。应该没有什么了吧？”
　　宋风予很认真的问。
　　“心魇越陷越深，越来越难出去。我也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不过，有个问题我觉得应该现在和你说。”
　　陈云以觉得自己有点难以启齿。
　　“什么？”
　　“你知道我怎么进来的么？”
　　宋风予想也不想的开口：“肯定不是你自己画符咒，你没那个天赋，月兮画的？也不对啊，她没有灵力就算画出来也没法激活，心魇的对应解符只有画的人才能使用并且进来啊。”
　　“老月抓着我的手我画的，我激活的，然后……她没来的及松手。”
　　“我勒个去。陈云以啊！”
　　随着宋风予喊的这一声，四周的黑色仿佛是被震碎了的玻璃，破碎，掉落，然后消失。
　　燕城的云树路，空无一人的街道，日光温暖。
　　陈云以和宋风予相视一眼，心头莫名的闪过一抹恐惧。
　　夏暖阳当年以五天时间，创造以“心魇”为名的符咒。带人入梦，窥其恐惧，化为执念，催生梦魇，衍化心魔。最令人觉得恐怖的地方在于——“心魇”可以把入梦来救人的人内心所恐惧的，同样衍化，甚至更进一步融合。也就是说，这不仅仅是无差别攻击。
　　并且，现在所生成的场景啊。
　　是两人共同所执着的东西。
　　夏暖阳的“心魇”啊……
　　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店里，店里空无一人，淡淡的灰尘悬浮在日光里，平白生了几分寂寞。柜台后面的架子上，一共两排娃娃，不是布偶，不是毛绒玩具，是一个个材质不同，类似人形的娃娃。两人曾经摆弄过，娃娃的关节都是活动的，像人一样可以凹出各种造型。
　　陆月兮并不在书店里经常看书的位置上。
　　穿过书店，就是那个带池塘的小院子。
　　可是，该在这里的人，此刻也不在这里。
　　“陆月兮。”
　　“这个执念没办法破除。”
　　宋风予坐在池塘边的躺椅上，伸了个懒腰：“坐吧，这个执念，没法破除。”
　　陈云以想了想，也坐在他旁边。
　　“陆月兮能去哪里呢？”
　　宋风予闭上眼，笑了笑。
　　“所以啊，这是个无解题，陆月兮没有灵力很可能无法突破执念，我们两个呢，即使知道如何破解这里，也会被困在这里。”
　　“我害怕的，是哪一天推开门，看不到你和她，可你在这里，所以啊，我的执念是你和她。”
　　陈云以说完，将头歪向一边，不知带思考什么。
　　宋风予围着池塘转了转，蹲在一块石头前面：“这里的石头和院子里的一样吗？”
　　陈云以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估计不一样，你研究石头干什么？”
　　宋风予着蹲在池塘旁边，垂着头盯着池塘边的石头：“你怕见不到我俩。我倒不是执着于石头，我就是怕哪一天我们三个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池塘边。我的执念，就是这个院子，是我少时梦想中的生活。”
　　陈云以一巴掌呼过去：“行了，别煽情。赶紧想想怎么破开这个执念，老月还被困在不知什么梦里呢！”
　　“她的执念是什么呢？”
　　“你们啊。”
　　声音来自门口，日光之下，陆月兮站在地面的阴影之上，微笑着伸出手。
　　“我来带你们回家。”